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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遗忘与涟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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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淼回到安全屋时,天色依旧沉在黎明前最深的靛蓝里。身体是疲惫的,但比起上次那种几近虚脱的感觉,这次无疑好上太多。苏宴的克制与那瓶药剂起了作用。他甚至有余力在返回途中仔细复盘今夜的每一个细节——那份异常的“温和”,那份掩饰不住的“疲惫”,以及最后那句轻飘飘、却莫名在他心里砸出一小圈涟漪的“路上小心”。
等等。
复盘到一半,林淼的身体忽然僵住了,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
他猛地从椅子里站起,动作太急,带起一阵轻微的眩晕。他扶住桌沿,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难看。
他忘记了。
他竟然完全忘记了!
按照他与苏宴之间那屈辱却不得不遵守的“约定”,每次“觐见”被吸血后,他都有一个提问或者提出一个要求(在苏宴允许范围内)的“权利”。这是他忍受这一切所换取的、获取信息和线索的重要渠道,是他在黑暗中摸索的微弱烛火。
上一次,他问出了邹锦与欧阳曦的关系,获得了关键情报。
而这一次……他竟然在苏宴那不同寻常的态度和最后那句意味不明的话语中,心神恍惚,完全将这至关重要的“权利”抛在了脑后!
更可气的是,苏宴也没有提醒他。那位亲王只是平静地让他离开,仿佛那“权利”从未存在过,或者……根本不屑于提醒。
一股混杂着懊恼、自我厌弃和一丝被愚弄感的火气窜上心头。林淼紧握着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是因为苏宴的“温和”让他放松了警惕?还是那瓶药剂的安抚效果影响了他的思维?
不,都不是借口。这是他自己的失误,一个可能错失重要机会的失误。
他在狭小的安全屋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兽。夜色渐褪,窗外透进灰白的天光。理智告诉他,现在折返回去要求行使“权利”是荒谬且危险的,苏宴的态度难以预测。但他心中的不甘和探知欲如同毒藤般疯长。
他需要信息。关于协会内部可能的威胁,关于圣城外围那些冰冷的能量信号?
或许……可以试试?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难以遏制。苏宴昨夜的态度或许是一个契机?一种微妙的、连苏宴自己都未必完全意识到的“破绽”?
犹豫再三,当天色彻底放亮,圣城开始苏醒时,林淼做出了决定。
他没有立刻动身。他需要时间让身体恢复到最佳状态,也需要思考一个合适的“问题”或“请求”。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不能显得过于急切,也不能拖得太久让苏宴觉得他懦弱或健忘。
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调息、训练、整理思绪。傍晚时分,他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便装(外面依旧罩着普通外套,内穿影鳞衬衣),将夜陨匕首藏在顺手的位置,深吸一口气,再次踏上了前往东南矿区地堡的路。
这一次,没有约定的召唤,铜符也安静着。他完全是主动前往。
矿洞,荧光,寂静的楼阁。一切如昨。当他再次站在那扇黑木大门前时,门无声滑开的速度似乎比往常慢了一丝,仿佛在表达某种无声的讶异。
林淼没有停顿,径直走向起居室。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温暖的灯光。
他敲了门。
短暂的寂静后,里面传来苏宴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进。”
推门而入。苏宴依旧半倚在卧榻上,姿势与昨夜相差无几,只是手里换了一卷新的竹简。他抬眼看向林淼,纯黑的眼眸在灯光下深不见底,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稀客。”苏宴放下竹简,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一下靠枕的位置,“怎么,昨夜给的药效果太好,让你迫不及待想再来一次?”
语调平缓,甚至带着点调侃,但林淼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审视。
林淼没有理会那隐含戏谑的问话,走到惯常的位置站定,微微垂首,但声音清晰平稳:“昨夜离开匆忙,忘了一件事。”
“哦?”苏宴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仿佛来了兴趣,“忘了什么?莫非是我的小宠物终于学会想念主人了?”
“宠物”两个字再次刺耳。林淼压下心头的不适,抬头直视苏宴:“按照约定,我昨夜应有一次提问或提出要求的权利。我忘了,您也未提醒。”
他直接将话挑明,语气克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苏宴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好几秒。那目光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事物突然展现出意料之外的棱角。然后,他轻轻笑了。
那笑声不高,却带着一种低沉的磁性,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不是嘲讽,更像是一种……愉悦?或者说,是一种发现猎物有了新反应的兴味。
“原来是为了这个。”苏宴靠回软垫,姿态慵懒,“我还以为,你是被昨夜我的‘温柔’打动,舍不得走了呢。”
“温柔”二字,被他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语调说出,配着那似笑非笑的眼神,让林淼耳根微微发热,同时感到一阵强烈的被戏弄感。
“约定就是约定。”林淼硬邦邦地重复,避开那个让他尴尬的话题。
“嗯,约定。”苏宴点了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简的边缘,“那么,你想问什么?或者,想要什么?”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要在我的允许范围内。比如,想要自由这种蠢问题,就免了。”
林淼早已想好。直接询问协会内鬼或欧阳曦的核心机密过于冒险,容易引起警惕。他选择了一个相对外围,却可能串联起多条线索的切入点。
“我想知道,”林淼缓缓开口,“那种‘冰冷、有序、空洞’的能量特征,除了可能与欧阳曦有关联之外,是否还指向其他特定的势力、组织,或者……非人存在?”
他将幻灵城老法师的恐惧、陈陌监测到的异常信号特征,融合进问题中。这个问题既是对之前信息的追问,也能试探苏宴对这种能量的了解程度,或许还能引出新的方向。
苏宴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他纯黑的眼眸凝视着林淼,里面的兴味被一丝深邃的思索取代。房间里的空气仿佛也随着他神色的变化而凝滞了几分。
“冰冷、有序、空洞……”苏宴重复着这几个词,声音低沉,“你还在追查这个。看来,你在幻灵城听到的,不止是邹锦和欧阳曦那点事。”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是在哪里,再次感知到这种能量的?圣城?”
林淼心头一凛。苏宴的反应,说明他不仅知道这种能量,而且很可能对其相当了解,甚至能猜到林淼近期在圣城有所发现。
“偶然的感知,很微弱,不确定。”林淼选择模糊回答,不想暴露陈陌和具体坐标。
苏宴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看穿了他的隐瞒,但并未点破。他重新拿起那卷竹简,指尖拂过上面的字迹,语气恢复了那种平淡中带着一丝冰冷的洞悉。
“那种能量……与其说属于某个势力,不如说,是一种‘工具’,一种被制造出来的‘秩序’。”苏宴缓缓道,“它不属于任何已知的古老种族或魔法体系。它更像是一种……被精心设计、用于执行特定‘程序’或‘指令’的纯粹能量架构。高效,精准,没有情感,没有‘自我’,只有被预设的目的。所以,你会感觉到‘空洞’。”
“被制造?被谁制造?”林淼追问。
“一群早已遗忘了自身为何物,沉醉于‘绝对秩序’与‘永恒正确’幻梦中的……偏执狂。”苏宴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这种厌恶与他对欧阳曦的憎恨不同,更像是对某种扭曲理念的排斥,“他们自称‘净世会’、‘秩序之眼’或者别的什么冠冕堂皇的名字,躲在阴影里,认为混乱与自由是原罪,企图用他们那套冰冷的逻辑和造物,‘净化’世界。”
净世会?秩序之眼?林淼迅速记下这些名字。一个崇尚绝对秩序、并能制造出那种奇特能量架构的组织……
“他们和欧阳曦有联系吗?”林淼将话题拉回他更关注的黑暗世界。
“或许有,或许没有。”苏宴淡淡道,“欧阳曦那个收藏癖疯子,对任何‘新奇’、‘强大’或‘古老’的东西都有兴趣。‘净世会’那些冰冷的玩具,说不定也会被她看中,收入她的宝库。但两者本质不同。欧阳曦是贪婪的掠食者,而‘净世会’……是自以为是的清道夫。”
他顿了顿,看向林淼,眼神锐利:“如果你在圣城附近发现了这种能量的踪迹,小心点。那些‘秩序之眼’的傀儡,虽然缺乏灵性,但执行指令时绝对高效且冷酷。他们出现在哪里,通常意味着那里有他们认定的‘混乱之源’或需要‘净化’的目标。未必是黑暗生物,也可能是……不符合他们教条的人类,或者,某些他们觊觎的‘旧时代遗物’。”
旧时代遗物?契约?林淼心中警铃大作。
“这就是你想知道的?”苏宴结束了这个话题,显然不打算再多说。
林淼知道追问下去也不会有更多收获,点了点头:“是。多谢……告知。”
苏宴轻轻“哼”了一声,不知是满意还是其他。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竹简上,仿佛林淼已经不存在。“记住,好奇心太盛,有时会引火烧身。尤其是当你的小身板,还扛不住那火焰的时候。”
最后那句带着明显的警告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林淼不再多言,转身离开。这一次,他没有忘记任何“权利”,却也带着更多疑惑和警惕离开了地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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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安全屋时,夜色已深。林淼刚推开门,就发现里面亮着灯,陈陌正蜷在椅子里打瞌睡,怀里还抱着他的便携终端。
听到动静,陈陌一个激灵醒过来,揉了揉眼睛:“淼淼!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咦?你脸色好像比白天出去时更差了点?是不是又……”
“我没事。”林淼打断他,关上门,反锁,“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好了加密联系?”
“我担心嘛!”陈陌站起来,凑到他面前,圆眼睛上下打量,“而且,有新的发现,我觉得必须当面告诉你,加密信道也不完全保险。”
“什么发现?”
陈陌立刻来了精神,压低声音:“你让我监控的那些异常能量点,其中一个——就是东区仓库区那个——今天晚上能量活动频率明显增加了!虽然还是很隐蔽,但我优化了算法,捕捉到了三次稳定信号!而且,信号源有轻微移动的迹象,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个区域‘激活’了,或者开始‘工作’了!”
东区仓库区……正是他昨夜发现那两个疑似“傀儡”巡逻的地方!“枢纽”开始运行了?
林淼心头一沉,将苏宴关于“净世会”和“秩序之眼”的信息,以及那种能量是“被制造的秩序工具”、“可能针对混乱之源或旧时代遗物”的警告,简要地告诉了陈陌。
陈陌听得眼睛越睁越大:“‘净世会’?制造出来的秩序能量?像机器人一样?这……这听起来比吸血鬼还邪门!他们盯上圣城了?为什么?难道圣城里有什么他们想要‘净化’的东西?或者……他们也是冲着林家,或者那些契约来的?”
“都有可能。”林淼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苏宴说,欧阳曦也可能对他们感兴趣。局势越来越复杂了。”
“那我们怎么办?”陈陌有些紧张,“要告诉韩头儿吗?”
林淼沉吟片刻,摇头:“暂时不要。我们掌握的信息太模糊,而且牵扯到苏宴和未知的‘净世会’,贸然上报可能打草惊蛇,也可能让我们自己陷入更麻烦的境地。韩恒那边……也未必完全可靠。”他想起了韩恒关于协会内部有“眼睛”的警告。
“那我们自己查?”陈陌既紧张又有点跃跃欲试。
“你继续远程监控,尽可能收集信号规律和活动范围,但绝对不要靠近任何可疑区域。”林淼严肃叮嘱,“我来负责实地侦查。记住,安全第一。”
“那你一定要小心!”陈陌担忧地说,“那些‘傀儡’听起来不好对付。还有那个‘净世会’,一听就不是善茬。”
“我知道。”林淼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让陈陌愣了一下,随即眼眶有点发红——淼淼很少有这么“温和”的举动。
送走一步三回头、叮嘱个不停的陈陌,安全屋内重新恢复寂静。
林淼独自站在黑暗中,消化着今夜获得的所有信息。
苏宴的异常温和,或许并非伪装,而是某种内在状态的反应,这让他与那位亲王的关系增添了一丝更加诡谲难测的变数。
“净世会”的出现,则如同在原本就错综复杂的棋局上,又投入了一颗充满未知变量的棋子。冰冷的秩序,针对“混乱”与“遗物”……圣城,或者说他自己,是否已经成为了目标?
而协会内部的阴影,依旧悬在头顶。
前路仿佛被浓雾笼罩,危机四伏,却又隐隐透出几道交织难辨的光束。
他握紧了拳,又缓缓松开。
无论如何,他必须走下去。带着这身由“主人”赐予、却也属于他自己的武装,背负着秘密与仇恨,在这愈发混沌的棋盘上,一步步,走出自己的路。
夜色,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