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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血与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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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城迎来今冬最冷的一夜,寒风刮过矿区,发出刀锋般的啸音。林淼第三次踏进矿洞,羊皮地图在怀里发烫,像一颗缓慢燃烧的炭。他不去想陈陌苍白的手指,不去想肖长明档案页上冰冷的访问时间,更不去想古董铺里那个叫邹锦的女人——他需要把自己的存在压缩成一个容器,只盛装猎魔人对血族亲王应有的警惕、屈从,以及一丝必须存在的、恰当好处的恨意。
洞壁的荧光苔藓在黑暗中幽幽亮着,空气里那股混杂铁锈与腐朽甜腥的气息比上次更重。楼阁的黑木门紧闭,当林淼在门前站定时,门向内滑开的速度快得不正常。
扑面而来的不是檀木冷香,而是一股尖锐、焦灼、几乎凝成实质的黑暗威压,裹挟着更浓的陈腐血气。
起居室里灯光昏暗摇曳。苏宴没有坐在惯常的位置,他背对门口站在书架前,墨色长发散乱,肩膀绷紧的线条透过衣料清晰可见。他转回身时,林淼的呼吸滞了一瞬。
那张俊美面容此刻泛着死灰般的青白色,纯黑眼瞳深处烧着两簇不祥的暗红幽火,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削。他周身萦绕着肉眼可见的、轻微扭曲的黑色光晕,那是黑暗能量失控外溢的征兆。最让林淼心悸的是苏宴的眼神——不再是审视或玩味,而是纯粹的、近乎兽性的饥渴与狂躁,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体内沸腾,亟待宣泄。
“你很准时。”苏宴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沙砾摩擦,他向前迈步,动作有种不自然的滞涩。
林淼垂下视线,依礼跪下。膝盖还未触地,一股无形巨力便将他猛地提起,狠狠掼向一侧墙壁!
撞击的闷响和骨骼的呻吟同时炸开。林淼眼前发黑,后背剧痛,肺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未等他滑落,冰冷的手已掐住他脖颈,将他死死钉在墙上,双脚悬空。
“看着我。”苏宴的脸近在咫尺,暗红瞳孔里倒映着林淼因窒息而痛苦扭曲的倒影,声音低得像毒蛇滑过枯叶,“今晚……别闭眼。”
不是商量,是命令,裹挟着不容抗拒的精神压迫碾向林淼的意识。林淼咬紧牙,强迫自己睁大双眼,直视那双疯狂燃烧的眼睛,猎魔人的精神壁垒在识海中摇摇欲坠。
苏宴似乎低笑了一声,另一只手粗暴地扯开林淼的衣领。冰冷的指尖划过锁骨,不像是抚摸,更像屠夫在掂量肉块。然后,他低下头。
不是惯常的颈动脉,而是肩颈连接处一个更敏感、神经更密集的位置。獠牙刺入的瞬间,林淼全身剧烈地痉挛了一下——那痛楚尖锐到超出常理,仿佛獠牙上附着某种放大痛觉的物质。更可怕的是随之涌入的冰寒能量,像无数根细针瞬间扎进血管,顺着血液奔流向四肢百骸,所过之处肌肉僵硬,血液流速急剧减缓,带来溺水般的窒息感和濒死的寒冷。
吸吮开始了。
那是一种……掠夺。不仅仅是血液被疯狂抽取带来的眩晕和虚弱,更是一种生命本质被野蛮撕扯、吞噬的感觉。苏宴的獠牙在伤口里残忍地研磨转动,刻意延长并加剧痛楚;他的吮吸贪婪而暴烈,每一次吞咽都仿佛要将林淼的灵魂也一并吸走。冰寒能量持续侵蚀,与失血带来的热量流失叠加,林淼感觉自己正迅速变成一具冰冷的空壳。
视野开始模糊,黑斑蔓延。耳中的声音变得遥远,只剩下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心跳,和血液汩汩流出的、令人绝望的声响。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抽搐,意识像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他能感觉到苏宴沉浸在某种暴虐的快意中,对方的呼吸灼热地喷在颈侧,每一次吮吸都带着近乎享受的残忍意味。
坚持住……
爷爷的染血徽章……陈陌苍白的脸……清河镇冲天的火光……
恨意是最后的热源,在即将冻结的血液里微弱地跳动。但太冷了,太痛了,被抽走的太多了。
在某一刻,那持续不断的、被刻意放大的剧痛,冰寒侵蚀带来的麻木,以及生命飞速流逝的虚空感,终于越过了某个临界点。
林淼涣散的瞳孔彻底失去了焦距。
最后一丝支撑身体的力气消失,被钉在墙上的身体软软地垂落。掐着他脖颈的手似乎松开了,但他已感觉不到。黑暗温柔地、彻底地拥抱了他,吞没了所有痛苦、寒冷,以及那点不甘的恨火。
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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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失去意义。
林淼恢复意识的第一感觉,是冷。深入骨髓、仿佛连灵魂都冻僵的冷。然后是疼,全身无处不在的钝痛,尤其是脖颈和肩颈处,火辣辣地灼烧着。
他费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
他躺在地上,身下是冰冷的木地板。头顶是熟悉的、光线昏暗的灯笼。他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苏宴坐在不远处的卧榻上,侧对着他,手里端着一杯茶,但并没有喝。亲王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墨发整齐,衣袍一丝不苟,脸上的青白死灰褪去,只剩下惯常的、缺乏血色的苍白。他静静望着虚空,眼神深邃沉寂,仿佛刚才那场暴虐的吸血从未发生。
但林淼身上无处不在的疼痛和冰冷,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的血腥味,都是铁证。
他试图动一下手指,发现连这么微小的动作都异常艰难,身体像是灌了铅,又像是被彻底冻僵后勉强解冻。喉咙干涩刺痛,想咳嗽,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这声音惊动了苏宴。
亲王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眼神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淡漠,没有施暴后的餍足,也没有丝毫歉意或怜惜,只是在观察一件物品的状态。
“醒了?”苏宴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稳与冷淡,仿佛只是在询问天气。
林淼张了张嘴,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失血过多和极寒侵蚀的后遗症让他虚弱得连说话都困难。
苏宴似乎也不期待他回答,放下茶杯,修长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你的问题。趁你还能思考。”
林淼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动作都让他胸口闷痛。他必须问,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混乱的思绪在冰冷疲惫的大脑中艰难运转,他选择了一个看似外围、实则可能至关重要的切入点。
“……邹锦,”他声音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是谁?”
听到这个名字,苏宴敲击膝盖的手指停了下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但林淼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鲜明的厌恶,那厌恶如此浓烈,甚至让他周身的空气都似乎冷了几度。
“邹锦。”苏宴重复这个名字,语气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鄙夷,像在说某种秽物,“你遇到那只‘白狐’了。”
林淼沉默。
“她卖给你消息了?关于肖长明?还是你们林家那点陈年旧事?”苏宴的视线锐利起来,带着审视,“或者……关于我?”
最后三个字,音调微微下沉,带着无形的压力。
林淼努力维持着虚弱的平静,勉强摇了摇头,声音低不可闻:“她只提了……一个名字,一个档案号。”
苏宴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真伪,然后轻轻嗤笑一声。
“她还是老一套。披着无害优雅的皮,在暗处吐着信子,用真真假假的信息当诱饵,看着猎物自己走进陷阱,或者……互相撕咬。”他语气里的嘲讽不加掩饰,“她告诉你她是中立的情报贩子?一个在乱世里挣扎求存的可怜女人?”
林淼没有回应,只是用那双因失血而更显幽深的眼睛看着他。
“邹锦从来不是什么中立者。”苏宴的声音冷了下去,那冷意直透骨髓,“她是一把刀,一把淬了毒、装饰精美的刀,握在另一个……让我作呕的存在手里。”
“谁?”林淼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这个字。
苏宴沉默了片刻。空气仿佛凝结了,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憎恨在无声弥漫。他甚至微微侧开脸,仿佛提及那个名字都让他感到不适。
“欧阳曦。”他终于吐出这个名字,音节像是裹挟着墓穴里的寒气,“一个活得比我更久,脑子却早被偏执、腐烂的收藏癖蛀空的老怪物。邹锦,是她最得宠的血奴之一,也是她所有‘藏品’里,最像她自身的一条毒蛇。”
欧阳曦!又一个亲王!还是女性!林淼心脏猛地一沉,寒意从脊椎蔓延开。邹锦竟然是另一位亲王的血奴?局势的复杂和危险程度瞬间攀升。而苏宴对欧阳曦的憎恶,是如此露骨,如此深刻,远超对猎魔人协会的敌对,那是一种触及本质的、近乎生理性的厌弃。
“……和肖长明有关?”林淼艰难地串联线索。
“欧阳曦那个疯子,”苏宴的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烦与憎恶,“对旧时代遗留下来的各种‘契约’、‘誓约之物’、‘钥匙’有着病态的收藏癖。她手下养了一大群邹锦这样的鬣狗,在人间四处嗅探、窃取、交易。”他的目光落在林淼身上,变得评估而锐利,“肖长明那种级别的叛徒,或许没资格直接见到欧阳曦。但通过邹锦这条线,用猎魔人内部的情报,换取黑暗世界的资源、庇护,或者欧阳曦那变态收藏库里某件他感兴趣的小玩意儿,完全可能。”
他身体微微前倾,尽管隔着距离,那压迫感依旧让虚弱的林淼感到窒息:“离邹锦远点。她给出的每一分‘好意’,背后都标着欧阳曦那令人恶心的价码,那价码往往不是金银,而是灵魂、秘密,或者……更珍贵的东西。”他的视线扫过林淼脖颈上惨烈的伤口,眼底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快得无法分辨,“那只‘白狐’最擅长的,就是让你以为自己在利用她,实则不知不觉,你已经成了她网中的猎物,或者她准备献给欧阳曦的、一件新奇的‘藏品’。她看中的,或许不只是你身上林家血脉的秘密……”
苏宴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最危险的耳语:“……还有你现在与我的‘联系’。这对欧阳曦来说,可能是极具‘收藏价值’的‘变量’。”
林淼只觉得一股冰水兜头浇下。自己不仅卷入了苏宴的游戏,还可能成了另一位疯狂亲王眼中潜在的“藏品”?这认知比身体上的疼痛更让他感到刺骨寒意。但与此同时,一个危险的念头也如毒藤般悄然滋生——苏宴与欧阳曦之间这种深刻到本质的敌对,是否……能成为一把可供利用的刀?这念头让他虚弱的心脏猛地悸动了一下。
“……您很恨她。”林淼陈述道,声音依旧微弱,但语气肯定。他想确认这种恨意的程度与性质。
苏宴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表情,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空白。房间里的温度仿佛骤降,阴影在他轮廓深邃的脸上扭曲晃动。一股纯粹而古老的杀意与憎恨,如同实质的寒潮席卷开来,尽管只有一刹那,却让林淼的血液几乎再次冻结。
“恨?”苏宴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那是暴风雪中心死寂的平静,“不。那是对一个早已忘记‘生命’为何物,将自己的永恒建立在吞噬、亵渎、扭曲其他存在之上的……残渣的本能排斥。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污染。我与她之间……”他停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川深处凿出,“……是流淌在时间里的毒,是铭刻在本质上的敌对。没有理由,也不需要。”
那倾泻出的、积淀了无数岁月的纯粹敌意,让林淼明白,这是两位亲王之间无法化解的死结,任何试图靠近或利用的一方,都可能被那纠缠的毒藤瞬间绞杀。
“好了。”苏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变回那个高深莫测的亲王,挥了挥手,“今晚到此为止。关于欧阳曦和她的毒蛇,知道这些就够了。再多,对你只有害处。”
他下了逐客令,姿态淡漠,仿佛刚才那场差点将林淼吸干的暴行,以及这番关于宿敌的谈话,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林淼知道不能再问。他积攒起全身所剩无几的力气,试图撑起身体,但手臂剧烈颤抖,几次都滑脱,最终只能狼狈地用手肘勉强支起上半身。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满身的伤痛,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苏宴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挣扎,没有伸手,也没有催促,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
终于,林淼用颤抖的手扶住旁边的矮几边缘,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将自己从冰冷的地板上拖了起来。他几乎站不稳,身体摇晃得厉害,只能将大部分重量倚在矮几上。脖颈和肩膀的伤口因为动作再次渗出血,染红了破碎的衣领。他脸色惨白如鬼,嘴唇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眼睛,在虚弱和痛苦深处,依旧燃着一点不肯熄灭的、冰冷的火光。
他没有再看苏宴,也没有试图行礼,只是用尽全力,转过身,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沉重双腿,一步一步,挪向门口。每一步都伴随着骨骼的轻响和肌肉的悲鸣,在地板上留下踉跄的痕迹。
就在他几乎要触到门扉时,苏宴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高,却清晰地钻进他嗡鸣的耳朵:
“毒蛇的巢穴边,往往开着最艳丽的花朵。好看,但闻久了,会要命。”
林淼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几乎看不见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用肩膀顶开并未关严的门,将自己投入外面长廊冰冷的、永恒的幽蓝阴影中。
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一切。
长廊寂静,荧光幽暗,只有他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和踉跄的脚步声。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身体的痛苦和极度的虚弱如同黑色的泥沼,要将他拖回昏迷的深渊。
但他不能倒下。
邹锦是欧阳曦的毒牙,欧阳曦是苏宴的死敌。自己这具流淌着“缚血者之吻”的身体,这枚被两位亲王同时注视的棋子或“藏品”,在这骤然扩大的、更加凶险的棋盘上,该怎样走下一步?
地底的光芒映着他摇晃的身影。他咬紧牙关,让冰冷的空气刺痛肺叶,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一步一步,走向那扇通往地面寒风与无尽长夜的门。
门开了,凛冽的风雪气息涌入。
他踏入黑暗,单薄的身影瞬间被矿洞的阴影吞没。
棋局未终,执子之手,染血未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