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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哑巴军医 ...

  •   七五山炮、九二步炮、一〇五榴弹炮、一五〇重榴弹炮、三七战防炮、三八式野炮、九四式战防炮,就像在头顶上开烟火晚会。
      榴弹、爆破弹、烧衣弹……不要钱的投递过来,又在战壕里炸开
      战壕的胸墙早已被炮火犁平,泥土被一次次掀起、抛洒,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种窒息的黑褐色。
      战壕内外,铺陈着形态各异的死亡:被机枪风暴扫成筛网的,被炮弹直接命中撕扯得不成人形的,更有被白磷舔舐过、蜷缩成焦炭般诡异姿态的。
      角落里,一个身影徒劳地将几个炸塌的工程麻袋重新垒起,形成一个可怜的遮蔽。
      他肩上的领章显示他是一名少校,但臂膀上那个几乎看不出白色底子的暗红十字袖标,才真正定义着他的身份——军医。
      他颤抖着,将一个胸腔还在微弱起伏的士兵拖到这个临时隐蔽点。
      他的手本能地摸向口袋,口袋里空空如也,最后一点纱布早已耗尽。他浑身上下覆盖着厚厚的、湿黏的泥泞,连为自己止血都做不到,更遑论他人。
      而他的面前,是一个双腿自膝下消失的士兵,残肢处的骨茬混着泥污。那士兵意识模糊,嘴唇翕动,反复呢喃着微弱的三个字:“给我…药…”
      药!对了,药!
      他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拼命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个棕色小瓶——磺胺。
      可他的双手糊满了半凝固的血液,黏腻得使不上力,而他的指甲在之前的抢救中就已翻裂,指尖的剧痛让这个简单的动作变得无比艰难。
      而瓶盖,被更早前某个伤员的血,结成的血痂牢牢封死了。
      他只能用牙咬着瓶盖狠狠的转动。
      头顶的炮弹尖啸着掠过,有的在不远处的交通壕炸开,溅起漫天泥雨。
      他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咬着着那个瓶盖,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与脸上的血污混在一起。
      他想说“坚持住,我会救你”,喉咙里却只挤出破风箱般嘶哑空洞的气音。
      原来在更早的战役里,毒气早已毁掉了他发声的能力。
      救一个,必须救下一个,哪怕一个!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几乎崩断的神经。可这一路,看到的尽是溃败与尸体,一路溃,一路逃,一路逃,一路溃。
      或许是他的泪水起到了润滑作用,瓶盖终于松动了一丝。
      就在这时,一个戴着德式M35钢盔、腿上一片暗红的士兵一瘸一拐地经过,看到他,干脆地走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
      “别费劲了!他没救了!快撤!小鬼子的步兵就要摸上来了,你想留在这里当活靶子吗?!”
      军医被这粗暴的动作打断,茫然地看向地上那个断腿的士兵——不知何时,他已没了声息。
      此刻也不容他再挣扎,那士兵死死攥住他的手腕,拖着他沿着残破的战壕向后跑。
      炮弹的爆炸声成了他们逃亡路上唯一的伴奏。
      他徒劳地回头,我的伤员…还有伤员……
      他们一路奔逃,直到肺叶如同烧灼般疼痛,才在一处能够遥望原来阵地的土坡后瘫倒下来。
      然而,喘息未定,他们便看到了地狱的景象。
      日军的太阳旗已经插上了他们刚刚弃守的战壕。几个模糊的黄色身影,正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战壕间缓慢地移动。每遇到一个还在动弹的中国士兵,那刺刀便毫不犹豫地落下。
      距离太远了,听不见任何声音。但那无声的屠杀,却比任何炮火都更具冲击力。
      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那个总爱偷偷抽烟、被他训斥过好几次的小通讯员,被两个日本兵从尸体堆里拖出来,刺刀猛地捅进他的腹部,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然后被随意踢开。
      他感到胃部一阵翻江倒海。
      他不是在撤退,他是在逃亡。
      在他抛弃了他的伤员,被拖着离开战壕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是那个与阵地共存亡的军医了。
      我是……逃兵?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他受过的教育,他立下的誓言,都在此刻化为鞭子,抽打在他的灵魂上。
      他应该在那里,和他的士兵在一起,哪怕只是陪着他们一起死。
      士兵大口喘着粗气,汗水和泥水顺着下巴滴落:“前面…前面还有我们的阵地…我们去报告…再、再杀回来!”
      他们两人借着暮色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记忆中的友军阵地摸去。
      然而,当那片山岭映入眼帘时,唯一竖起的旗杆上,那面刺眼的、带着猩红圆盘的旗帜,像一记重锤,砸碎了他们最后的幻想。
      他们站在那里,四顾茫然。山河依旧,却已无处可去。
      士兵眼中的光熄灭了,他喃喃道:“跑吧…我们过河,我们回家吧…”
      军医没有开口。他满嘴都是血腥味,口腔与喉咙里因毒气腐蚀而布满的水泡在口腔里破裂,让他的舌头肿胀不堪,连最轻微的气声都发不出来。
      他叫沈清和,出身江南杏林世家,战前才被日本东京医学院开除,刚归国便被强征入伍,以其少校军衔和精湛医术成了这支部队的医疗官。
      从中条山北麓打到这黄河岸边,他亲眼见证了一个个阵地的失守,一支支部队的溃散,直到最后连后勤医院都无法搭建了。
      此刻,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中条山战线,全面溃败。
      夜色,如同墨汁般缓缓浸润下来,吞噬了血迹,吞噬了尸骸,也吞噬了两个溃兵渺小的身影。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像两个无主的孤魂,向南边挪着。
      这里的地貌早就被炮火改变了,但他们知道,只要一直往南边走,就能抵达黄河。
      只要渡了河,就他们暂时安全了。
      他们不是这片战场上跑得最快的逃兵,连溃逃的大部队尾巴都没赶上;也不是最慢的,慢的那些,都死了。
      可他们或许是最无助的。
      沈清和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颗子弹还膈在腹腔里发着炎,每一次呼吸、每一步牵扯,都带来内脏撕裂般的钝痛。
      而那个士兵——或许该叫他毛豆,他腿上的伤情更为直观。
      沈清和检查过了,弹片深深嵌在里面,周围的皮肉可怕地外翻着,流出黄绿色的脓水,散发出不祥的甜腥气。
      可现在,沈清和手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手术器械,没有消毒药剂,甚至连半块干净的布料都找不到。
      沿途所见的水源,不是浑浊的泥塘,就是漂浮着异物、泛着血丝和尸臭的沟渠,喝不得,更用不了。
      不能再等了。
      沈清和咬咬牙,示意毛豆坐下。他掏出那把唯一的、刃口已经有些卷钝的折叠刀,捡来些尚未完全湿透的树枝,费力地升起一小堆火。
      没有麻醉,没有消毒。他将刀身在火焰上反复灼烧,直到刃尖泛出暗红色。
      “咬着。”沈清和用气音嘶嘶地说,同时递过去一根较粗的树枝。他的喉咙早已发不出清晰的指令,只能依靠眼神和动作。
      毛豆明白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随即被一种麻木的坚毅取代。他张口死死咬住树枝,额头上青筋暴起。
      沈清和的手在颤抖,但他下刀时却异常稳定。
      钝刃割开发炎肿胀的皮肉,寻找着那片该死的金属。毛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破烂的军装,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却真的没有发出一点叫喊。
      终于,伴随着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一片边缘扭曲、沾满血污的弹片被剜了出来。
      沈清和不敢停歇,立刻将再次烧红的刀身,毫不犹豫地按在了那个血肉模糊的创口上。
      “刺啦——!”
      一股皮肉烧焦的糊味弥漫开来,盖过了脓血的腥臭。毛豆双眼猛地翻白,身体剧烈地一挺,居也没晕过去。
      沈清和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黑。他强撑着,用之前从里衣最干净处撕下的布条,小心翼翼地为毛豆包扎,并用削好的树枝作为夹板,将那条伤腿固定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颤抖着掏出那个珍贵的棕色小瓶,倒出两粒磺胺。
      他撬开毛豆的嘴,塞进去一粒,自己则吞下了另一粒。
      药片滑过肿胀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清凉,旋即被更庞大的痛苦吞噬。
      休息了片刻,毛豆的涣散了的眼神才重新聚焦。
      他看了看自己被固定好的腿,又看了看几乎瘫倒在地的沈清和,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挣扎着,用那条完好的腿,配合着沈清和的肩膀,再次站了起来。
      他们都知道渡河九死一生,但留在北岸十死无生!
      他们要渡河,他们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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