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杯酒》李蕴琚

5、第四章 雨骤

　　寒风四起，天色也阴沉得很，秦兮黯然返回邸店时，恰逢昨日的胡医又来诊脉，二人关了门走到外间走廊说话。

　　“这位娘子的外伤好治，心病却难医哦……到底是哪个獠子害了这个小娘子，令她做梦的时候都在求救，醒了也不吃不喝。”

　　秦兮却不能严明其中内情。她立在一旁默了片刻，转而忆起赵凌当时的叹息：

　　“唯一的证人也死了。吕幸的尸身仍须带回大理寺请仵作检验，秦娘子，你如何打算？”

　　秦兮颔首：“赵少尹，多谢你和臻王今日相助。这样狠辣的毒非寻常人能得到，恐怕各位需要多花些心思了。我初来乍到，实在不知这其中关窍。”

　　赵凌懂她的意思：“秦娘子，此案的难度非你能预测，况且如今吕幸已死，当是明哲保身为要。”

　　“这是臻王的意思吗？”秦兮闻言抬眼看他，继而摇摇头，“不必试探，此案虽难，我也当追查到底。”

　　赵凌负手站在原地，看着秦兮离开的背影，如一支挺立的竹。忽而四下风起，街上的人都拿衣袖遮掩视线。他亦不得已眯起眼，待将衣袖放下来时，远去的人还是没有半分摇摆的模样。

　　秦兮自然知晓这案子有多难查，可当年一遇，次月曾说最希望这天下太平公正，再也不要有人枉死。

　　如今她之愿便是自己之愿。

　　她没接着赵凌的话往下说，是不想提及阿雀。次月已去，不论阿雀是作为证人还是朋友 ，秦兮都一定要保护好她。

　　可现在知道阿雀存在的人不止她一个，杀死次月和吕幸的人必定也在寻她。

　　“还请您费心，替她调养好身体。”秦兮将一锭银子放入胡医的药箱中，“按你们的话说，她是非常重要的朋友。”

　　胡医收了银子：“娘子放心，我会尽力医治这位小娘子，可是你们大应也有一句，心病还需心药医。”

　　待阿雀醒时，秦兮正将一封书信寄出，往江南她的师父秦易那里去。桌上还有一封新拆的信和一些换洗衣物，是阿雀未醒前在南市购买的。

　　这两三日秦兮南北跑动，已将洛阳城内大致的布局摸清了。一道洛水穿城而过，将洛阳城内分为南北区，西北方是皇城与紫薇城，右侧是北市以及世家贵族的府邸，因而各个酒楼、酒肆分布于此，月临楼就在此。南面为天街一分为二，天街左侧有西市及各坊，右侧则是南市与各坊，占了南面将近十之七八的位置，平民、胡商多布于此。

　　故而秦兮选择在南市住下，这里人多混杂，较北市而言更易藏身。

　　“秦娘子……”阿雀起了身，想要下地行礼，“多谢娘子悉心照料。”

　　“我们不是主仆，以后都不必对我行礼。”秦兮扶起她，递过去一杯水，停了停才道，“次月不在，我会替她照顾你。”

　　豆大的泪珠砸下来，阿雀扑进秦兮的怀里，几乎是嚎啕大哭：“娘子，我们娘子人那么好，实在死得太冤枉了……高大郎那些人一直对我们娘子图谋不轨，一定是他们害死她的！我好想为娘子报仇啊！可惜我……我被那个畜生欺负时连还手的能力都没有……”

　　阿雀咬紧了牙关，抱着秦兮的手臂止不住用力。

　　秦兮低头便能看见阿雀颈后的勒痕，听见她的话瞬间喉咙发紧，轻拍着安抚她：“阿雀，忘记那些好吗？我会为你们讨回公道的，不论是谁杀了次月，是谁欺负过你，我都会令他们付出代价。你要好好活下去！”

　　替她擦掉眼泪，秦兮轻声问：“次月遇害那日你还见过其他人吗？”

　　“郑侍郎，就是户部侍郎郑政，他那日在。他是常客，出手也大方，往常每月十日我们娘子是休息的，但那日郑侍郎还让娘子去陪，假母便让娘子去了，我跟着见到一面。里面似乎还有其他人，但我并未见着。”

　　“那当时有何反常之事吗？次月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郑侍郎不准其他人入内，便将我打发走了。不过那日我总觉得娘子和曲娘有心事。”

　　“曲娘是谁？”想起吕幸说次月提到“有人会帮她”，这个人到底是谁？是曲娘吗？

　　“曲娘便是月临楼的假母，那日便是她叫娘子去作陪的。”阿雀见秦兮皱眉，解释道，“其实曲娘对我家娘子不差的，但我也说不好她们的关系，仿佛是若即若离？”

　　秦兮点点头，垂首思忖一阵，原来她是见过曲娘的，昨日在月临楼那个满身脂粉香、假笑奉承的假母就是曲娘？

　　秦兮忽而深感困惑，为何次月从不跟她说起这些，除了那一年诉说自己的身世，这两年来再也不肯提及，仿佛她身后还藏着许多重要的人或秘密。

　　阿雀见秦兮不语，轻轻摇了摇她的衣袖，眼泪又掉下来：“秦娘子，这个案子是不是很难查？我们娘子的尸体如今葬在何处了？阿雀能去看看她吗？”

　　秦兮不忍心，但也只能诉诸实情：“次月的尸身停在洛阳府，但昨日大概是我去求见故而打草惊蛇，导致她的尸身被盗，至于去向何处，我还在查探。”

　　“怎么会这样？”阿雀双眼通红，哭得鼻子一抽一抽的，脖子上的伤口开始发红，“那吕郎君呢，他如何了？”

　　秦兮满心不忍，终是摇摇头：“昨夜被人下毒，送往大理寺前便死了。阿雀，你对吕幸和次月之间的事情知道多少？”

　　阿雀抽噎着：“吕郎君原先是个盗贼，他第一次到月临楼喝酒便盗了一位高官的银两，险些被送进官府。是我们娘子救了他，替他还了钱赔了礼，还多给了他银钱，希望他能从良，娘子说他其实挺善良的，只是走了歪路。可吕郎君性格偏执，起初并不听我们娘子的，仍然偷偷盗那些贵人的银钱，偶尔进月临楼来见她，不过遇到些客人欺负娘子，他会为娘子出气，时间久了，娘子便慢慢习惯他的来去了，有时候甚至叫我为其遮掩。只是有一天，我听到娘子房里的动静太大，冲进去看的时候，地上花瓶和茶碗裂了几瓣，而吕郎君早已从后窗翻出，我们娘子趴在桌上掩面痛哭，她说她不敢答应吕郎君，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离开月临楼，不能离开洛阳。”

　　“次月后来说过是为了什么吗？”秦兮听阿雀这一席话，确实与吕幸说得不差，可究竟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才不敢答应心上人，始终要留在这里？

　　阿雀摇了摇头：“我也问过，娘子没说，她还给了我银钱和身契，说是以后可能会用上。我觉得不对劲，但娘子自那之后又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了。”

　　“如此看来，现在唯一知晓内情的便是曲娘了。”秦兮拍了拍阿雀的肩膀，“阿雀，次月和吕幸皆遭不幸，如今你和曲娘便会成为下一个目标，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令你伤心，而是望你能好好保重身体，除了这家邸店哪也不要去，同我一起为次月讨回公道，你明白吗？”

　　阿雀又红了眼，重重地点头：“好，秦娘子，阿雀知道轻重。”

　　待阿雀重新睡熟之时，秦兮换了身时下结合胡风而制的圆领袍，顶着男子发髻出了邸店。

　　天色昏沉沉的，积攒的乌云坠在上空，黑压压一片，似要落雨。

　　秦兮见街边有人支着小摊，挂着“胡饼肆”的布幡卖胡饼，上前买了两张拿在手里，这般伪装大概没人再怀疑她的身份和来路。

　　可这一次在月临楼迎接她的不是假母曲娘，只是普通的艺伎，秦兮这才得知假母这几日告假休息，暂时将酒楼交给了手下人打理。

　　“那她可曾说何时回来？”

　　“未曾。”那头戴鲜花、面上花钿与唇色异常艳丽的娘子摇了摇头。

　　“那她的私宅你们可知在何处？”

　　“不知，须问坊正才知。”

　　秦兮皱了皱眉，大约猜到曲娘亦是为了躲避凶手才藏起来，也自然不会告知自己的去处。可这便更难办了。

　　她面色愈渐凝重，目下已有的线索皆是断的。吕幸身死，阿雀知之甚少，至于可能知晓内情的曲娘也寻不见踪迹，就连月临楼内次月的房间与当时的阁子方才她也悄然查看了，早早被人清理干净所有的痕迹。

　　出了北市，秦兮站在天街中央，此处离巍巍皇城不远，宫墙累累，她不由仰首看着浸浴在灰色天际的明堂，沉思许久。

　　蓦地，冰粒子似的雨点砸下来，秦兮眼见顶上那只金凤被反复冲刷却愈渐粲然明亮。街上的人四散开来，皆找地方避雨，冷气凝在眼前。

　　秦兮也抬起手遮在眉檐，踩过地上的积水，立在原地观摩着城内之景。

　　此时的洛阳似乎不如初见时那般繁华耀眼，雨雾罩着视线，不知哪条道才是正确的方向。

　　可冬寒雨骤，总有停下的一日，若她也避、若她不为，待这世间风雨初平，以往人事兴叹都再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