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雪夜租客 ...

  •   我握紧手中那张浸满雪水的招租广告,指关节冻得发白。上面的电话号码在路灯下模糊成一团墨迹,就像我此刻的人生——看不清前路,身后已是悬崖。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背景音里有老式挂钟的滴答声。

      “您、您好,”我的声音在寒风中抖得不成样子,“我看到招租广告……”

      “现在?”对方似乎有些惊讶,“凌晨一点?”

      我抬头看着四楼那扇亮着暖黄色灯光的窗户,雪花落进眼睛里,融化成温热的液体:“是,现在。我和三个孩子……无处可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

      “602。钥匙在地垫下面。”

      忙音响起时,我几乎要跪在雪地里。孩子们挤在我身边,最小的磊磊已经哭不出声,只是在我怀里瑟瑟发抖。雅楠和小海一左一右抓着我的衣角,像两只受惊的雏鸟。

      “妈妈,是房子吗?”雅楠仰起冻得通红的小脸。

      “是,是房子。”我用力点头,牵起他们冰冷的小手。

      楼道里没有灯。我一手抱着磊磊,一手拖着行李箱,两个孩子跟在我身后,我们像一串濒临散架的珠子,在黑暗中艰难地向上滚动。行李箱的轮子在台阶上磕磕碰碰,每一声响动都在空旷的楼道里激起回音,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终于爬到六楼。地垫是褪色的暗红色,边缘已经破损。我掀开它——一把黄铜钥匙静静地躺在积灰的水泥地上。

      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我闭上了眼睛。如果这又是一场空欢喜,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天明。

      “咔嗒。”

      门开了。

      暖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樟脑丸和灰尘的味道。我摸索着按下墙上的开关,老旧的吸顶灯闪烁几下,终于亮起昏黄的光。

      两室一厅,家具简单但齐全。沙发罩着防尘布,餐桌积了一层薄灰,但至少,这里有暖气片正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温暖如春。

      “我们……有家了?”小海小声问,不敢相信似的。

      “暂时有了。”我把磊磊放在沙发上,开始撕掉家具上的防尘布。

      雅楠懂事地去卫生间找来抹布,小海则好奇地推开每个房间的门查看。我站在客厅中央,看着孩子们在陌生环境里小心翼翼探索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磊磊突然哭起来,声音细弱。我慌忙冲奶粉——谢天谢地,行李箱最外层塞着最后一袋奶粉。喂完奶,拍出奶嗝,孩子终于在我怀里沉沉睡去。

      我把三个孩子安顿在主卧唯一的一张床上,为他们掖好被角。雅楠困得睁不开眼,却还强撑着问我:“妈妈,明天我们还能住这里吗?”

      “能,睡吧。”我亲了亲她的额头。

      等孩子们都睡着,我回到客厅,终于允许自己瘫坐在落满灰尘的沙发上。寒冷和疲惫此刻才排山倒海般袭来,我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月租两千,押一付三。明天签合同。”

      两千。这个价格低得不正常。沈阳这样的老旧小区,一室一厅都要一千五,这两室一厅只要两千?

      我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最终只回了一个字:“好。”

      对方没有再回复。

      窗外,雪还在下。我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一地凌乱的脚印正被新雪覆盖。就在这时,对面那栋楼的某个窗户突然亮起了灯。

      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窗前。

      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出个子很高,肩膀很宽。他站在窗前,似乎在朝这个方向看。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到窗帘后面。

      几秒钟后,那扇窗的灯灭了。

      我靠在墙上,心跳如雷。是房东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冷。我检查了所有门窗,把椅子抵在门后,又从厨房找来一把生锈的菜刀,放在伸手可及的茶几底下。

      做完这一切,我蜷缩在沙发上,眼睛死死盯着大门。老旧的暖气片发出有节奏的“咔哒”声,像倒计时的钟表。窗外风声呜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徘徊。

      凌晨三点,我终于撑不住,眼皮开始打架。半梦半醒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赶出家门的雪夜,王德彪那张油腻的脸在眼前晃动,他说:“这房子现在归我了!你家男人欠的钱,用这破房子抵了!”

      “不……”我在梦中挣扎,“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

      “妈妈?”雅楠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天已经蒙蒙亮了。我猛地坐起,发现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毯子。灰蓝色的羊绒毯,有淡淡的烟草味和某种冷冽的松木香。

      这不是我的东西。

      我抓起毯子,心脏狂跳。昨晚入睡前,我确定沙发上什么都没有。这门锁着,窗户也锁着,这毯子是怎么出现的?

      “妈妈,我饿。”小海揉着眼睛走出卧室。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把毯子叠好放在一边:“妈妈去做饭。”

      厨房里只有半袋米和几个土豆,是我昨天匆忙塞进行李箱的。我煮了粥,煎了土豆,孩子们吃得很香。磊磊睡醒了,精神也好些了,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

      “妈妈,今天要去幼儿园吗?”雅楠问。

      “今天周六,不用去。”我摸摸她的头,“我们收拾一下新家,好不好?”

      孩子们雀跃起来。在这个年纪,搬家还是一场冒险。他们兴奋地探索每个角落,争论谁睡哪张床,哪面墙可以贴画。

      我一边应付孩子们,一边仔细观察这个房子。墙壁很干净,没有污渍和涂鸦。家具虽然旧,但都是实木的,用料扎实。厨房的油烟机似乎不久前才清洗过,纱窗也是新的。

      最让我不安的是主卧的衣柜。打开时,里面整齐挂着几个防尘袋,摸上去是男人的西装和大衣。我小心地拉开一个防尘袋的拉链——深灰色的羊绒大衣,剪裁精良,触感柔滑。

      和沙发上那条毯子,是同一个主人的东西。

      这个认知让我后背发凉。房东明明说房子空了很久,为什么会有男人的衣物?昨晚那条毯子,和这些衣服有关吗?

      “叮咚——”

      门铃突然响起,尖锐得划破宁静。

      孩子们瞬间安静下来,齐刷刷看向我。我示意他们别出声,蹑手脚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

      门外站着个穿制服的外卖员,手里拎着两个大袋子。

      “苏女士吗?您的早餐。”外卖员说。

      “我没订外卖。”

      “是一位陆先生订的,钱已经付过了。”外卖员把袋子放在门口的地上,“祝您用餐愉快。”

      他转身下楼,脚步声渐远。

      我等到完全没声音了,才小心地打开门。两个大塑料袋,一个装着还冒着热气的包子、豆浆、油条,另一个装着牛奶、面包、水果,甚至还有几包儿童零食。

      附着的纸条上只有一行字:“给孩子吃。”

      字迹凌厉,力透纸背。

      我拎着袋子回到屋里,心情复杂。孩子们眼巴巴看着香喷喷的包子,我咬牙检查了每一个——没有针孔,没有异味,包装完好。

      “吃吧。”我终于说。

      孩子们欢呼起来。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心里那点疑虑暂时被压了下去。无论如何,孩子不能饿着。

      饭后,我决定出门采购些日用品。附近的菜市场不远,我拖着从旧家抢救出来的小拖车,带着孩子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未消的路面上。

      市场里人声鼎沸,热气腾腾。我在菜摊前挑拣便宜的蔬菜,讨价还价,计算着手里仅剩的几百块钱能撑多久。磊磊在我背带里不安分地扭动,雅楠紧紧牵着我的衣角,小海则对什么都好奇,总想伸手去摸。

      “哟,这不是晓玉吗?”

      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我浑身一僵,慢慢转过身。

      是我妈。她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羽绒服,手里拎着个菜篮子,旁边站着的是我弟张昊阳——他新烫了头发,脖子上那根金链子比去年更粗了。

      “妈。”我低声叫了一句,下意识把孩子们往身后挡。

      “你还知道我是你妈?”我妈上下打量我,目光像刀子,“听说你被赶出来了?活该!当初让你别嫁那个赌鬼,你非要嫁!”

      周围已经有人看过来。我脸上发烫,只想赶紧离开。

      “我现在有点事,先走了。”

      “走什么走?”张昊阳拦住我,嬉皮笑脸的,“姐,听说你找着新地方住了?能不能借我点儿钱,我女朋友看上个包……”

      “我没有钱。”我打断他。

      “没有?”我妈嗓门更大了,“没有钱你能租房子?没有钱你孩子穿新衣服?”她指着雅楠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羽绒服——那是好心的幼儿园老师送的。

      “妈,我真的没有。”我哀求地看着她,“我连押金都是欠着的。”

      “那你把房子退了,回家住!”我妈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进肉里,“你弟马上要结婚,正好缺个婚房!”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那是我的房子!”

      “什么你的我的?你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房子就该是昊阳的!”我妈声音越来越大,引来更多人围观,“我告诉你苏晓玉,你今天要不把钱拿出来,要不把房子过户给你弟,不然我让你在沈阳待不下去!”

      屈辱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看着眼前这个生我养我的女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小时候,她也是这样,把最好的都给弟弟,我穿他的旧衣服,用他剩下的课本。我以为结婚就能逃离,结果只是从一个深渊跳进另一个。

      “让开。”

      一个低沉的男声突然插进来。

      围观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陆振华——我昨晚在雪夜里见过的那个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他今天穿了件黑色大衣,没系扣子,露出里面的浅灰色毛衣。身高足有一米八五,站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

      “你谁啊?”张昊阳挺起胸膛,想显得有气势些,但在陆振华面前活像只炸毛的鸡。

      陆振华没理他,径直走到我面前,目光落在我被我妈抓住的手臂上。他的眼神很冷,像结冰的湖面。

      “松手。”他说。

      三个字,声音不大,却让我妈下意识松开了手。

      陆振华这才转向她,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当街勒索,情节严重的可以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需要我帮你报警吗?”

      我妈脸色变了变,嘴硬道:“我、我教育我女儿,关你什么事?”

      “现在关了。”陆振华掏出手机,屏幕上是录音界面,红色的录音标识亮着,“需要我把刚才的话放给警察听吗?勒索,威胁,当街侮辱——数罪并罚的话,你儿子那点前科恐怕不够看。”

      张昊阳有前科?我愣住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妈显然知道,她的脸瞬间白了,拽着张昊阳就要走:“疯、疯子!我们走!”

      “等等。”陆振华叫住他们。

      两人僵在原地。

      “以后再找她麻烦,”陆振华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像冰碴子,“我会让你儿子真正体验一下什么叫‘待不下去’。”

      他们逃也似的走了,甚至没敢回头。

      人群渐渐散去。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陆振华收起手机,看向我:“没事?”

      “没、没事。”我声音发颤,“谢谢您。”

      他点点头,目光扫过我的小拖车和孩子们:“买菜?”

      “嗯。”

      “我帮你提回去。”他不由分说地接过拖车把手,“走吧。”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说话。孩子们好奇地打量着陆振华,但他似乎没注意到,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他的步伐很大,我得小跑才能跟上。

      “陆先生,”我终于鼓起勇气,“您怎么会在市场?”

      “路过。”他言简意赅。

      “刚才……谢谢您。还有早餐,谢谢。”

      “嗯。”

      又陷入沉默。直到走到楼下,他才再次开口:“合同准备好了,在楼上。”

      我的心猛地一跳。该来的总会来。

      上楼,进门。孩子们自觉地跑到卧室去玩,留下我和陆振华在客厅。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两份合同,推到我面前。

      “看看,没问题就签。”

      我接过合同,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阅读。条款很正常,甚至可以说很优厚——押一付三,但允许我分两次交;不涨租金;包含取暖费和物业费。甲方签字处已经签好了名字:陆振华。

      字迹和早餐纸条上的一样。

      “您……是房东?”我抬头看他。

      “嗯。”

      “那些衣服……”

      “我的。偶尔来住。”他语气平淡,“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拿走。”

      “不用不用。”我连忙说,犹豫了一下,“昨晚的毯子……”

      “我送的。”他坦然承认,“半夜看你睡在沙发上,没盖被子。”

      我耳根发烫。所以他昨晚来过?怎么进来的?钥匙不是只有一把吗?

      无数疑问在脑海里盘旋,但我没敢问。眼下最重要的是签下合同,给孩子们一个安身之所。

      我签了字。陆振华收起他那份,从钱包里数出六千块钱递给我。

      “这是……”

      “押金和第一个月租金,退租时返还。”他说,“合同生效了。”

      我握着那沓钱,百感交集。这不仅仅是钱,这是我和孩子们的救命稻草。

      “我会尽快找工作,把钱还您。”我小声说。

      陆振华没接话,只是站起身:“我有事,先走。门锁密码是980216,记得改。”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对了。”

      “嗯?”

      “你母亲和弟弟,”他回头看我,眼神深不见底,“需要我处理吗?”

      我愣住了。处理?怎么处理?

      “不、不用了。”我听见自己说,“谢谢您。”

      他点点头,拉开门走了。

      关门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我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六千块钱。

      密码是他设的,毯子是他送的,早餐是他订的,麻烦是他解决的。这个叫陆振华的男人,像一张突然展开的大网,把我牢牢罩在其中。

      而我甚至不知道,这网是救赎,还是另一个陷阱。

      窗外又飘起了雪。我走到窗边,看着陆振华那辆黑色奥迪驶出小区,尾灯在雪幕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

      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陆振华发来的短信:

      “柜子里有干净的被褥。今晚有雪暴,别出门。”

      我走到卧室,打开衣柜。最上层整齐叠放着崭新的被褥,标签还没拆。旁边还有几套儿童睡衣,尺码正好是雅楠和小海的。

      我抱起被子,把脸埋进去。布料有阳光的味道,像是刚刚晒过。

      磊磊在婴儿床里咿呀学语,雅楠和小海在玩积木,嘻嘻哈哈的笑声充满整个房间。在这个陌生的房子里,我们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但我心里清楚,这一切平静都建立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善意之上。而善意,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手机又震了一下。还是陆振华:

      “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早上九点,楼下等。”

      不是询问,是通知。

      我看着这条短信,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农夫在雪地里救了一条冻僵的蛇,蛇苏醒后,反咬了农夫一口。

      陆振华是农夫,还是蛇?

      又或者,我才是那条蛇?

      窗外,雪越下越大,很快就模糊了整个世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