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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危险的边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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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点项目启动会的早晨,苏晓的脚踝依然肿得像发面馒头。
她尝试把脚塞进皮鞋失败后,索性穿了双浅灰色的毛绒拖鞋——从民宿 souvenir 商店买的,鞋面上绣着两只傻笑的柴犬。
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
当她拖着那只柴犬拖鞋、抱着笔记本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时,空气凝固了一瞬。然后□□清了清嗓子:“苏晓,你的脚……”
“医生说最好别穿硬底鞋。”苏晓面不改色地撒谎,其实她根本没去医院。
她在角落的单人沙发坐下——林汐昨天发邮件特别要求的,“为受伤成员提供适宜座位”。
九点整,林汐准时踏入会议室。
她今天恢复了标准装扮:深蓝色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只有眼下淡淡的青黑透露着昨晚可能的失眠。
她的目光扫过全场,在苏晓的柴犬拖鞋上停顿了半秒,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但迅速恢复平静。
“开始吧。”林汐在主位坐下,“王总监,先汇报整体框架。”
会议前半程按部就班。
直到讨论到“非正式茶话会”的具体执行方案时,分歧出现了。
市场部的张经理——就是那位和财务部小李有旧怨的——直接反对:“私下场合的抱怨能有什么建设性?而且容易变成小团体抱团。”
苏晓正低头记录,闻言抬起头:“茶话会不是发泄渠道,是信息补全机制。正式流程里被过滤掉的‘杂音’,有时恰好是关键变量。”
“比如?”张经理挑眉。
“比如上季度推广活动,市场部策划的户外音乐节,最终因为‘预算超支’被否。”苏晓调出一份表格,“但财务部的数据模型里,计入的是全雨天预案的最高成本。而据我……观察,市场部同事在茶水间聊天时提过,他们联系的气象数据分析公司可以提供更精确的概率模型,能降低30%的预备金。”
张经理愣住了。
这件事他自己都快忘了。
“为什么正式提案里没写这个?”林汐问。
“……因为那家公司是我们一个同事的亲戚开的,避嫌。”张经理的声音低下去。
“所以,”苏晓合上笔记本,“非正式渠道的信息,恰恰补全了正式决策的盲区。茶话会的意义不是取代流程,而是在流程外提供一个低风险的‘信息试纸’。”
会议室陷入沉默。
林汐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试行三个月。”她最终说,“苏晓负责前两次的流程设计和记录。记录内容做脱敏处理,只呈现问题类型和解决方向,不涉及具体人员和部门。”
散会后,苏晓最后一个起身。
脚踝的钝痛让她动作迟缓,起身时没站稳,手扶住了沙发背。
“等一下。”林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她没走,倚在门框边,等其他人离开后才走进来,“脚怎么样了?”
“好多了。”苏晓说谎。
林汐没拆穿,只是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透明文件夹递给她。“这是我昨晚整理的,其他公司类似机制的执行案例和风险点。你看一下,下午两点到我办公室讨论细节。”
文件夹的第一页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信息试纸的比喻很好。但试纸也可能被污染,记得设计防污染机制。”
苏晓捏着文件夹,感觉纸张边缘微微发烫。“林总,您昨晚……休息得不好吗?”
问题问得突兀。
林汐抬眼看她,目光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像错觉。“收购后的整合期,没人能睡好。”她转身,“两点,别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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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五十分,苏晓站在总裁办公室外。
门虚掩着,能听见里面传来讲电话的声音,是林汐,但语气和她平时截然不同——柔软,甚至有些疲惫。
“……我知道,妈。但药必须按时吃……我下周尽量抽时间回去……他联系你了?好,我知道了。”
电话挂断。
苏晓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门却从里面拉开了。
林汐站在门口,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未收尽的情绪,见到苏晓,迅速戴回那张冷静的面具。
“进来。”
办公室很大,但异常简洁。除了办公桌、书架和一组沙发,几乎没有多余装饰。
唯一显眼的,是窗边一盆长势极好的鹿角蕨——正是植物馆里那种。
“您养活了。”苏晓脱口而出。
林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第四盆。终于掌握了不关注它的技巧。”她示意苏晓坐下,自己则坐进办公椅,打开电脑,“直接说正题。你的茶话会方案,我担心几个点。”
讨论持续了四十分钟。
林汐的提问尖锐精准,苏晓不得不调动所有脑细胞应对。
结束时,她感觉像参加了一场高难度考试。
“可以了。”林汐终于点头,“按修改后的方案执行。另外,有件事……”她顿了顿,“下周公司要接待一个重要的海外客户团,需要一位熟悉公司各环节、观察力敏锐的人做全程陪同和记录。王总监推荐了你。”
苏晓怔住。“我?但我只是初级编辑,而且——”
“而且你比大多数高管更清楚部门之间真正的协作障碍在哪里。”林汐打断她,“客户想看的不只是漂亮的数据,还有真实的运作生态。你的任务不是表演,是观察并记录客户在每个环节的即时反应,尤其是那些负面的、困惑的。”
“为什么选我?”苏晓问。
林汐沉默了几秒。“因为你不怕看见问题,也愿意说出问题。”她转动手中的木质钢笔——苏晓认出那是“云深”提到过的那支,“这个项目额外算入你的绩效,会有奖金。”
苏晓离开时,林汐叫住她:“鞋子。”
“什么?”
“你的拖鞋,”林汐的视线落在她脚上,“下午让程默带你去买双软底平跟鞋。公司报销。”
门关上后,林汐靠进椅背,闭上眼睛。
她刚刚做出了一个完全不符合常规管理逻辑的决定——让一个初级员工参与核心客户接待。理由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手机震动,是“小鱼”。
小鱼:今天做了件大胆的事,把自己推到了一个可能摔得很惨的位置。
林汐:比如?
小鱼:比如答应去做一件远超自己能力范围的工作。但推荐我的人说,因为我不怕看见问题。
林汐:那个人很有眼光。
小鱼:但她自己好像很累。今天看到她,眼下有乌青。
林汐:也许她也需要有人告诉她,不用一直当完美的仪器。
发出这条消息后,林汐猛地坐直身体。她再次看向聊天记录——那些关于观察、关于疲惫、关于“仪器”的对话。
巧合太多了。
多得令人不安。
她点开公司内部通讯系统,找到苏晓的员工档案。照片上的人长得确实很好看,眼神平静,没有任何攻击性。
她又点开“小鱼”的朋友圈——空荡荡,只有零星分享的音乐和书籍,没有照片,没有地理位置。
理智告诉她停止。
但她还是打开了浏览器,在搜索框输入:“如何确认网恋对象是否是现实中认识的人”。
搜索结果跳出来时,她自嘲地笑了。
二十四岁,上市公司总裁,深夜搜索这种青少年问题。
她关掉页面,却关不掉心里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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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户接待日是个雨天。
苏晓穿着新买的浅灰色平底鞋——程默眼光不错,鞋子舒适且不失体面——抱着笔记本跟在代表团后面。她的身份被介绍为“特别观察员”,一个模糊得让人困惑的头衔。
整个上午,她记录了十七处客户微妙的皱眉,三次困惑的眼神交流,和一次直接的提问:“为什么市场部和产品部的数据口径不一致?”——这个问题让陪同的高管瞬间冒汗。
午餐安排在顶楼的景观餐厅。
苏晓独自坐在靠窗的小桌,快速整理上午的笔记。雨点敲打着玻璃,城市在灰蒙蒙的水雾中模糊了轮廓。
“不和他们一起吃?”林汐的声音响起。她端着自己的餐盘,在苏晓对面自然坐下。
“我在工作。”苏晓说。
“吃饭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林汐切着盘中的沙拉,“上午怎么样?”
苏晓把笔记递过去。林汐翻阅着,表情越来越严肃。“比我想象的更糟。”她合上笔记本,“下午的演示会,你坐我旁边。实时记录客户的非语言反应。”
“这不符合——”
“我说符合就符合。”林汐的语气不容置疑。
下午的演示会果然出了状况。技术部门展示新开发的数据平台时,一位客户直接举手:“这个功能和我们昨天在A公司看到的有90%相似度,你们的差异化在哪里?”
全场寂静。
技术总监试图解释,但语言苍白。
苏晓感觉旁边的林汐身体绷紧了。
她在笔记本上快速写下:“客户需要听到的不是‘我们也有’,是‘我们为什么更好’。建议转向应用场景的具体案例,而非功能列表。”
她把本子轻轻推到林汐面前。
林汐低头看了一眼,然后站起身。
“感谢您的提问。”她的声音平稳,“功能相似是行业的普遍现象,但价值的差异在于应用深度。请允许我分享一个实际案例。”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林汐脱稿讲述了一个月前刚完成的一个小型试点项目——正是苏晓报告里提到的那个。
她用具体的数字、真实的客户反馈、甚至过程中犯的错误和修正,勾勒出一个完整而生动的故事。
她没有回避平台的局限性,反而把局限性如何被转化为定制化服务的契机讲得清晰透彻。
苏晓看着她的侧脸。
这一刻的林汐在发光——不是那种表演性的光芒,而是源于对自己所讲述内容的绝对笃定。
客户们的表情从质疑转为专注,最后有人开始点头。
演示结束,掌声真诚了许多。
去会议室的走廊上,林汐放慢脚步,与苏晓并行。
“刚才的提示,很及时。”她的声音很低,“谢谢。”
“是您讲得好。”苏晓说。
“不。”林汐转头看她,“是你看到了问题的关键。那个问题,连技术总监自己都没意识到。”
她们的目光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相遇。
太近了,近到苏晓能看见林汐瞳孔里映出的自己的倒影,近到能闻到她身上除了雪松冷泉外,一丝极淡的咖啡香气。
“林总,我……”
“叫林汐。”林汐打断她,“现在不是工作时间。”
苏晓的心脏重重一跳。“林汐。”她叫出这个名字,感觉舌尖发烫。
林汐的睫毛颤了颤。“晚上庆功宴,你不用参加。脚还没好,早点回去休息。”她加快脚步,走向前方等待的客户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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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苏晓确实没去庆功宴。
她窝在公寓的沙发上,脚踝上敷着冰袋,电脑屏幕上是“云深”的聊天窗口。
白天的一切在脑海里回放。
林汐脱稿讲述时的神采,走廊里那句“叫林汐”,还有那个短暂得几乎不存在的对视——里面有什么东西,让她心慌意乱。
苏晓: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我开始怀疑一些边界。
云深:什么边界?
苏晓:现实和网络的边界。理智和冲动的边界。还有……老板和朋友的边界。
云深:这些边界本来就不该是墙,应该是模糊地带。
苏晓:如果模糊地带里,藏着危险的东西呢?
云深:比如?
苏晓:比如,我可能对不该产生好感的人,产生了不该有的好奇。
这次“对方正在输入”显示了整整一分钟。
云深:好奇是危险的开始。但也是所有发现的起点。
云深:苏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见面吧。
这行字跳出来时,苏晓的手机差点滑落。她们从未提过见面,这是心照不宣的规则。而现在,“云深”打破了它。
苏晓:为什么是现在?
云深:因为我也在模糊地带里,快要看不清自己了。我想知道,屏幕那边的你,是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苏晓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颤抖着。
她想说好,想立刻答应。
但白天林汐的眼神、林汐的声音、林汐叫她说出她名字时的语气——所有这些碎片,突然和“云深”过去十一个月的点滴重叠。
那些深夜的哲学对话,对细节的偏执关注,偶尔流露的脆弱,以及那种独特的、把商业比喻成深海,把人比喻成仪器的说话方式……
不。不可能。
但如果是呢?
苏晓:给我一点时间。
云深:好。等你想好。
对话结束。苏晓瘫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冰袋融化,水渍浸湿了沙发套。她忽然想起林汐办公室那盆鹿角蕨——第四盆,终于养活的。
然后她猛地坐起身,打开电脑,搜索林汐的公开信息。
学历背景、职业经历、获奖记录……都很正常。
直到她点开一篇三年前的行业专访,拉到最下,看到一小段记者手记:
“采访结束后,林汐整理笔记时,我注意到她使用一支很旧的木质钢笔。她笑着说,这是她高中时用奖学金买的,笔身刻着一行小字:‘在深海点亮自己的光’。”
深海。
又是深海。
苏晓关掉页面,捂住脸。
巧合可以有一个、两个,但不会像锁链一样环环相扣。
她拿起手机,给“云深”发消息。
苏晓:你用的钢笔,是木质的吗?
没有回复。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
雨水冲刷着玻璃,像无数道泪痕。
城市在雨夜里沉浮,所有的灯光都变成了模糊的光斑,分不清哪一盏是办公室,哪一盏是家,哪一盏属于那个在深海与陆地之间、在真实与虚拟之间、在林汐与云深之间,渐渐失去界限的人。
而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酒店套房里,林汐正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手机屏幕上那条刚刚抵达的讯息。
钢笔。
她低头看向自己放在桌上的那支木质钢笔,笔身在台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没有回复。因为她不知道答案会引向哪里。
雨声敲打着窗户,像是某个巨大秘密的心跳,正在越来越急,越来越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