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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生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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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秋,魏家老二得了个大胖小子,周岁宴办得可风光。前院摆了流水席,请了说书先生,咿咿呀呀唱到大半夜。许锥儿也帮着忙前忙后,还给棍儿换了一身新褂子,棍儿拿着新得的玩意儿,跟着府里的其他孩子撒疯去了,许锥儿做到台下,看着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在众人簇拥下抓周,他心里头也替二爷一家高兴,二奶奶也笑咪了眼。
宴散人静,大爷和他歪在炕上。大爷搂着,手指还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他半长的头发梢儿,像是随口的问:“今儿个瞧见抓周,想起来,丫儿,你的生辰是哪天”
许锥儿正迷迷糊糊要睡背过去,闻言身子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含糊着说:“俺……俺们不过那金贵玩意儿。”
“嗯?”大爷支起胳膊,侧身瞄他,“不过?生辰八字,是人就有。说来听听,到时候也热闹热闹,爷给你过。”许锥儿把脸往他胸口埋了埋,声音闷闷的:“没滴的事,俺们山里,孩子不过生辰。过生辰……是要挨打的。”
大爷一愣,卷着他头发的手指停了:“挨打?为啥?”
“老话儿说,孩儿的生日,娘的苦日。”许锥儿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点睡意,却在模仿着他爹说话的语调“生你那天,你娘在鬼门关走一遭,你还有脸乐?得让爹娘用柳树条子抽一顿,记住娘的恩,也打掉身上的娇气,才好养活。”
他说得平静,大爷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下,搂着他的胳膊紧了紧:“胡说八道!哪来的歪理!”
“真的,”许锥儿抬起头,在黑暗里眨巴着眼,“俺小时候,每回过生辰,俺爹……喝多了酒,就抄起烧火棍,满院子追着俺打。边打边骂,说俺克死了俺娘”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后来俺爹也没了,就再没人记得俺啥时候生的了。”
大爷半晌没言语,只把他更紧地搂在怀里,下巴蹭着他柔软的发顶。摸着他的发旋他想起许锥儿刚来时那瘦骨伶仃、见人就怯的模样,心里那点酸楚活像是酸成一洼泔水。他的丫儿,活到现在,连个像样的生辰都没过过。
“睡吧。”大爷哑着嗓子说,再没提这茬。许锥儿先前也闹乏了,见旁边再没声,也蜷缩着像个刺猬一样沉沉睡去
许锥儿只当是闲话,说过也就忘了。没想到过了几个月,一天早上,他刚把棍儿收拾利索,大娘就笑嘻嘻地端了个托盘进来,上头搁着一碗热腾腾的面,面上卧着两个油光光的荷包蛋。
“大奶奶,快趁热吃,大爷特地吩咐小灶做的长寿面!”大娘把碗放在桌上。许锥儿愣住了,看着那碗面,又看看旁边含着笑的大爷:“这,这是干啥啊?”
“今儿是你生辰,你倒忘啦”大爷拉过他,按在椅子上,把筷子塞他手里,“赶紧的,吃了长命百岁。”许锥儿捏着筷子,手有点抖。他都没跟老大说自己是哪天生的,他咋知道的呢?是了,肯定是婚书上写的。他知道他们这种人在意生辰八字的,要不然再怎么心急,再怎么压价,想必也是进不了门,成不了小媳妇的,他看着碗里白生生的面条,金灿灿的蛋,鼻子一酸,眼眶就热了。
“傻看着干啥,吃啊。”大爷在他身边坐下,夹起一筷子面,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许锥儿张嘴吃了,咸津津,香喷喷。他从小到大,从没吃过这么一碗,除了他爹娘之外,旁人专为他做的“长寿面”。
“俺,俺娘要是还在”他嚼着面,含糊不清地嘟囔,眼泪到底没忍住,大颗大颗掉进碗里,“她肯定……也给俺卧荷包蛋……”
大爷赶紧给他擦泪:“哭啥,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往后每年,俺都给你做。我把泪给你舔干了”
“别,别舔,俺不哭,等会把荷包蛋哭酸了”
吃了面,许锥儿以为这就完了,心里其实已经甜得跟什么似的。谁知到了下半晌,前院忽然锣鼓点儿响起来,有人唱戏。
棍儿兴奋地拉着许锥儿的手就往外拽:“娘,听戏!听戏!”许锥儿被儿子拽到前院,只见院子里搭了个小台子,一个打扮利落的戏班子正在上头唱一出热闹的武戏,底下摆了几把椅子,老太太、二爷、三爷几家子都在,
瞅他来了,老太太招招手:“哎,主角儿登场,锥儿,快过来坐。德永说今个儿你生辰,请了班子来唱堂会,添添喜气。”许锥儿整个人都呆愣了,被棍儿拉着晕乎乎坐到老太太下首。他长这么大,哪曾想过,有一天,戏班子能进到这么气派的院子里,专为他一个人唱?
他偷偷瞄向旁边的大爷,大爷正端着茶碗,看似专注地盯着台上,嘴角却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许锥儿心里怦怦跳,像揣了个□□。一鼓一鼓的,看着台上那抹着红脸、舞着刀枪的武生,听着那喧天的锣鼓,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还很小的时候,娘还在。娘也是个爱热闹的,有一回镇上来了戏班子,娘偷偷抱着他,走了十几里山路去看。人挤人,他坐在娘的肩膀上,看得清清楚楚。娘一边踮着脚,一边在他耳边说:“锥儿,你看那大将军,多威风!
“威风,娘,锥儿以后也要当个大将军“
说完他乐了,他娘也乐了”
那天,娘还给他买了一小块麦芽糖,甜了他一整天。
后来娘没了,爹喝酒喝得更凶,别说看戏,能少挨顿打就是好的。再后来,爹也没了,他卖身葬父,进了这深宅大院……
戏台上正唱到精彩处,满堂喝彩。许锥儿却低下头,用袖子使劲抹了把眼睛。
“咋了?”大爷察觉到他不对劲,凑过来低声问,“唱得不好,我让他们换戏?”
“没,唱得好,”许锥儿带着点浓重的鼻音,“俺就是,想起俺娘了,她要是能看见,该多好”大爷沉默了一下,在桌子底下,悄悄握住了锥儿有些冰凉的手。
一场堂会唱完,天也擦黑了。送走了戏班子,一大家人吃了顿丰盛的晚饭。许锥儿看着乐着,也吃了不少,等回到大屋,许锥儿觉得像在做梦。大爷吹了灯,和他并排躺在炕上。月光从窗棂照进来,朦朦胧胧的糊涂月亮。
“老大,”许锥儿小声说,“谢谢你。俺今个儿,像又活了一回似的。”
大爷转过身,面对着他,手指轻轻摩挲着他颊边那颗小痣:“这算个什么。往后年年都给你过,一准比这还热闹。”
许锥儿往他怀里缩了缩:“十几年前的今天,俺娘生下俺,登俺娘走的时候,俺还不太记事。就记得她身上总有股皂角味儿,头发又黑又长,俺爹说,她是世上顶好的人,可惜俺没福分……” 他说着,又有点哽咽。大爷把他搂紧,像哄棍儿一样拍着他的背:“没事,往后有我疼呢”
许锥儿“嗯”了一声,把脸埋在大爷坚实的胸膛前。
窗外秋风渐起,吹得树叶沙沙响。炕上,两人交颈而眠,许锥儿在睡梦里,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下午,坐在娘温暖的肩头,看着台上锣鼓喧天,嘴里噙着一块永远也化不完的,甜到滴水都能吸引一群蚂蚁的那么个,麦芽糖。
他穿过石板桥,远远望见家里的茅草屋上漫上去的一长条烟,他看着他妈正在温的一个荷包蛋,那是他妈从母鸡□□里扣下来的。
他看着看着,看见他妈飘走了
他还看见他爸,在灶台上脸熏的黢黑
然后他爸也飘了
他想扯来着,他跑啊,跑啊
两腿却怎么也迈不开
他再一睁眼,发现大爷正额头贴着他呢,看他醒了,这才放心。
“你准是受凉了”
“把药喝了” 魏老大跟喂人毒药一样,掐起徐锥儿的脸就往里灌。
“呜呜呜呜,苦”许锥儿没喝过这么苦的药,闻起来也比鸡屎还臭。魏老大从手里捞出来个粘巴呼呼的玩意,含在嘴里,凑在徐锥儿脸庞,嘴对嘴的塞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