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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碎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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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流水似的滚,魏家大院墙高,却挡不住外头的风言风语。许锥儿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大奶奶,大爷魏德永的腿脚利索得跟没瘫过一样,甚至比寻常人要更显挺拔精神。他重新掌了家,行事雷厉风行,偌大的家业打理得也井井有条,眉眼间早年的煞气淡了,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这温和独独喂了谁,全院上下都清楚。
可外人总不管这些。茶楼酒肆里,总有人咂摸着嘴提起魏家老大当年的“风光”,跟当场看过似的
“啧啧,你是没见识过!那位爷没瘫之前,那可是錾金楼的常客,一打围子就是三天三夜!多少天仙似的姑娘排着队等他点,那真是轮流在膝上坐,风光无限呐!”
这话头一起,便有人附和:
“可不是嘛!听说跟他拜把子的那个蔡旅长,也是个风流性子,家里姨太太好几房。这兄弟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今德永爷身子大好了,又正是虎狼之年,哪能守着山里带来的一个就满足?纳小收房,那是迟早的事!”
说着吃着花生嘎嘎的笑,那小块滑溜的直接呛到嗓子里,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这些闲话,偶尔也会顺着风,溜进魏家大院的高墙。有那碎嘴的婆子,或是前院跑腿的小厮,私下里嚼舌根,总以为隔着墙、压着声,便无人知晓了。许锥儿不是没听见,可他只当是耳旁风。他心思简单,却透亮。老大待他如何,他怎能不知晓,是夜里紧紧搂着他的,两人直接黏糊劲,像是离不开一样,更是早上非要他亲手系的衣扣,是吃饭时自然而然夹到他碗里的好菜,还是棍儿调皮时,老大板着脸想教训,却总被他一个眼神就瞪回去的无奈。这些实实在在的日子,比外头一万句闲话都要来的现实。他捏着棍儿软乎乎的小手,心里头踏实得很,别人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也就出了。
这日,蔡旅长来家中小酌。和老大在花厅里喝酒,许锥儿带着棍儿在院子里玩。棍儿快三岁了,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蹲在花圃边看蚂蚁搬家,小耳朵却根间谍一样灵光地捕捉到花厅里传来的只言片语。
蔡旅长带着几分酒意,拍着大爷的肩膀,嗓门不免大了些:“德永!不是我说你,如今这身子骨也利索了,家大业大,总得开枝散叶吧?你咋就守着弟妹一个?虽说弟妹是真好,可这……嘿嘿,改天哥哥做东,还是錾金楼,咱兄弟再去打一回围子,给你挑几个可心的!”
大爷皱着眉头,把酒杯往桌上一敦:“胡吣个什么!给我家的听见像什么话”蔡旅长哈哈一笑:“哟,这就护上了?行行行,知道你如今是正经人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弟妹哪儿都好,就是……这肚子一直没动静,老太太那边,怕是不好交代吧?”
大爷喝着酒呢,也不管对面红脸,拆台道
“我倒是听说你也风流,咋听说最近你还遣返家里小妾,家道中了落还是那里不行” 蔡旅长登时一脸吃错了酒,也不管面子,嗷的就一嗓子
“呸呸呸,我行的很,哥哥不知道,我那新进门的,是个厉害家伙,三天两头搁家里作妖,那旁人咋还能待的下去,只能赏些劳什子回家去了”
大爷也是乐了,侃着“那你倒是老实,咋还留个厉害的搁家里辟邪嘛”
面前人喝的已经摇摆, “那我问你,你咋不纳妾”
“我不喜欢呗,我就喜欢那一个”
“那不敢情好,我也喜欢我那一个”醉醺醺的蔡旅长像是看见什么知音,黏糊的湿手就要和人拜把子。
“要不然,嗝,要不然,咱两是能穿一条裤头长大的兄弟呢”
他们后头还说了什么,棍儿没听清,他只记住了“錾金楼”、“打围子”、“挑几个可心的”。小家伙拧着眉头,丢下手里的树枝,迈着小短腿就跑回许锥儿身边,一头扎进他怀里。锥儿正做着针线,给棍儿缝一件小褂子,见儿子这样,忙放下活儿,把他抱到膝上:“咋了棍儿?谁惹俺宝贝不高兴了?”
棍儿仰起小脸,眼圈有点红,奶声奶气地问:“娘,爹要去錾金楼打围子吗?他不要俺和娘了么?”
许锥儿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听见了干什么!脸上却依旧笑着,用手指刮了刮棍儿的鼻头:“瞎说!你爹才不去那劳什子地方。那是蔡伯伯喝醉了说胡话呢,俺们棍儿可不能学,也不能信,知道不?”
“可是”棍儿瘪着嘴,“他们说要给爹挑可心的……” “啥可心的不可心的,俺们棍儿就是爹最可心的宝贝疙瘩!”许锥儿把儿子搂紧,亲了亲他的发顶,“乖,爹要是敢不要咱们,娘第一个不答应!”
话是这么说,许锥儿心里却也泛起一丝极淡的涟漪,不是疑心,而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他知道老大不是那样的人,可这世道,男人三妻四妾仿佛天经地义,尤其是老大这样的家世,他甩甩头,把这念头抛开,继续哄着怀里的儿子。
他没把这当回事,却不知这话是怎么传的,许是棍儿睡前嘟囔被下人听了去,又或是别的渠道,竟一字不差地落进了大爷魏德永的耳朵里,还添油加醋,仿佛许锥儿听了这话,暗自神伤了许久。这天晚上,安置棍儿睡下后,许锥儿回到房里,见大爷还没睡,坐在桌边,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沉郁。桌上,放着一个红木匣子。
“丫儿,过来。”大爷朝他招手。许锥儿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咋啦老大?脸色这么难看,铺子里有事?”大爷没回答,只是打开那个红木匣子。匣子里衬着黄绸,黄绸上,赫然躺着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
许锥儿呵了一跳:“呀!你把这玩意儿拿出来干啥?怪吓人的!”他下意识就想把匣子盖上。大爷却按住他的小手,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那眼神也看不明白,起雾一样:“外头那些混账话,我都听说了。”
许锥儿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失笑道:“哦,你说那个啊!俺当啥事儿呢。老大,别人的话那是别人的,刮阵风就散了,咋能说了俺就信?”他伸手去抚大爷紧蹙的眉头,“俺还说,是那些人羡慕俺们,故意使绊子,想叫俺们不好过呢!你可别往心里去。”
大爷抓住他的手,握得紧紧的,声音低沉而郑重:“丫儿,你听我说。我魏德永这辈子,能再站起来,全是靠你。我这条命,这颗心,早就是你的了。什么錾金楼,什么天仙姑娘,那都是上辈子的事,跟我再没半点干系!至于那姓蔡的,恶人自有恶人磨,早就从良了”大爷拿起那把枪,不由分说地塞进许锥儿手里。冰冷的金属触感让许锥儿一颤,想缩手,却被大爷牢牢握住。
“这把枪你先拿着。”大爷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跟你立个誓,也跟这老天爷立个誓!若我魏德永日后有半分对不起你许锥儿,若我生了异心,想去纳什么小、收什么房,你什么都不用问,就用这把枪,照着我这儿,”他拉着许锥儿的手,将枪口抵在自己的心口,“你就一枪毙了我!绝不要手软,我也一点不反抗”
许锥儿吓得脸都白了,手抖得厉害,拼命想把手抽回来:“你胡说啥咧!快收起来!俺不要听这个!”大爷却不让,执拗地继续说:“打死我,这魏家所有的产业,城里的买卖,乡下的田庄,库里的金银,连同棍儿,全都是你的!你拿着,足够你们娘俩舒舒服服过一辈子,谁也不敢欺负你们!”
“魏德永!”许锥儿真急了,连名带姓地喊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疯了吗?俺是那样的人吗?俺要是信那些,早八百年前就收拾包袱跑了,还能跟你在这过日子?”他用力甩开大爷的手,把枪往桌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响,“俺后来嫁给你,图的是你这个人!是你是瘫子时俺也没想过撒手的那个人!你现在给俺这个,是在磕碜谁呢?”
他越说越委屈,背过身去,肩膀微微抽动:“俺要是想要你的家产,当初你给休书的时候,俺拿着钱走人不就得了?”大爷见他真动了气,也慌了神,连忙从背后抱住他,语气软了下来:“丫儿,丫儿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怕你听了那些话,心里难受,怕你,不信我”
许锥儿转过身,泪眼婆娑地瞪着他:“俺难受啥?俺有啥不信的?俺就信俺眼睛看到的!俺就信你晚上搂着俺,喊的是俺的名字!别人的话,俺就当是在放屁,他们拉稀便不许旁人吃饭了嘛!”说着拿手背抹了把眼泪:“你把枪收起来!以后再敢说这种混账话,俺……俺就捆着棍儿回山上去!让你再也找不着!”这话比什么都管用。大爷顿时慌了,赶紧把枪塞回匣子,锁进柜子深处,然后紧紧抱住许锥儿,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遍遍地哄:“我错了,丫儿,我错了,我再也不说了,都是我混蛋,你别哭,你看你哭得大爷心都没了”许锥儿在他怀里渐渐安静下来,小声嘟囔:“本来好好的,非找不自在……”
大爷舔啦舔许锥儿的脸,叹息般低语:“好,不说了。咱们好好过日子,谁的话都不听,就听咱们自己的。”
他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长着呢。至于那些闲言碎语,便烂在嘴里,撵到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