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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开心超人与魔术大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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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第二次推进,柏文安的状态明显松弛了许多。他坐在花园长椅上,阳光为他苍白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边缘。
苏延玉放轻脚步走近,声音放得很轻:“要听曲子吗?”
柏文安缓缓抬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的思绪突然空白了,什么“许墨”“梅子安”,一下就跑没影了。
再一次对手戏,眼前分明是苏延玉那张熟悉的脸,却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对方代入“梅子安”这个角色。更糟的是,他自己也瞬间从“许墨”的状态中抽离了出来。
“卡——”
郑成摔了剧本,怒火劈头盖脸地向他砸来:“柏文安!你演的是什么?”
那声音像一记耳光,打得柏文安耳中嗡鸣,他僵硬地站起身:“对不起郑导,我……”
“过来,”郑导紧紧皱着眉,指着屏幕,“你看看!这哪里有半点许墨的影子?昨天怎么给你讲得戏?”
画面中的柏文安眼神飘忽,完全不在状态。
“郑导,请给我五分钟。”柏文安攥紧了衣服下摆,指节发白,“我一定调整好。”
“你好好回忆回忆!”郑导重重叹了口气,摆摆手:“全体休息十分钟!”
柏文安坐在白漆长椅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就在他仰头靠着长椅闭眼冥想的时候,突然感觉他的衣摆被人碰了一下。
他以为会是郑成再次来给他讲戏来了,正觉得不好意思。腿侧传来热源,柏文安低头发现腿边正贴了个小朋友,个子不高还没他腿长,大夏天却带着个粉色的小帽子。
小孩的手只够捏住他的一根指头,小小的手掌汗涔涔的,攥得很紧。
她费劲地爬上有她一半高的长椅,跪坐在椅子上轻轻碰了碰柏文安的脸,奶声奶气地开口:“哥哥的脸像李老师教我画画时候的白纸,我的脑袋生病了,头发都掉光光啦,哥哥也生病了嘛?”
没有,他正在拍戏。
“没……”柏文安刚想回答却看到小姑娘粉帽子下的青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是呀,哥哥也生病了。”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小帽子,眼睛弯成月牙:“不过你的小帽子会变魔术哦,今天粉色,明天黄色,像小花一样天天换新衣裳。哥哥的头发都不会变魔术呢,还是你的比较酷。”
“妈妈给我买了一个向日葵小帽子,明天我就是向日葵啦!”
小女孩又往他身边靠了靠:“那……哥哥是什么病呀?会死吗?”
“叫逆行性记忆丧失症。”
柏文安把小姑娘抱到腿上,看到她迷茫的眼神,试着解释了一下:“嗯……意思就是哥哥会慢慢忘记过去的所有事情。”
“会忘记爸爸妈妈嘛?”
“会呀。”
小姑娘搂住他的脖子,歪着脑袋:“那哥哥的记忆是不是变成小蝴蝶飞走啦?我上次画的蝴蝶就飞到窗外去啦。”
柏文安夸张的“哇”了一声:“那你好厉害呀,画的蝴蝶竟然会飞呢。”
她突然松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郑重其事地挑了一颗放在柏文安手心:“李老师说,忘记的事情都变成星星飞到天上啦。等哥哥把所有事情都忘记的时候,心里就会空出来好——大一块地方。”
小女孩用力张开手臂比划着,帽子下的眼睛亮晶晶的:“到时候,就可以装好多好多新的开心事!”
柏文安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听起来好棒呀,那这样哥哥就是开心超人,你就是魔术大师了。”
不远处传来女人低低的呼唤声,小姑娘偏头看过去:“我妈妈来啦。”
柏文安将小女孩抱下长椅,
来人神色疲惫,穿着朴素,却能看出来是个温和性子。
小女孩妈妈把女孩的手牵住跟柏文安道歉,晃了晃小姑娘的手,蹲下来摸了摸她的脸:“哥哥生着病呢,不许闹哥哥。”
柏文安笑着摆摆手,从兜里掏出了一个钢琴挂件。上面只有do re mi fa sol la si七个键,按动琴键会响,音色已经没有那么清亮了,偶尔还会出发金属生锈的滋啦声,像老旧的留声机。但是挂件看起来很新,看起来像是被新上过漆。
他俯下身,食指勾着套环,挂件从掌心落下,在女孩眼前晃了晃:“按按它?”
女孩伸出指头在琴键上轻轻点了一下,挂件短促地响了一声,她猛地抬头,眼睛一亮:“会响!”
“是呀。”柏文安一根手指抵住琴键下方的空隙,一根手指在被抵住的琴键上方也按了一下,却不见挂件发出声音。
柏文安笑笑:“因为你会变魔术,所以才会响哦,送你了。”
他的指尖在那温润的挂件上留恋地摩挲了一下,仿佛在与一位老朋友作别,随即又毫不犹豫地、轻轻放在了女孩摊开的小小掌心上。
小女孩小心翼翼捧住挂件,眼睛在挂件上看了很久才抬起头,脆生生道:“谢谢哥哥!妈妈说我的病快好了,哥哥也会好起来的!”
女孩的妈妈沉默地摸了摸她的头,扯出来一个笑:“……是呀,等好了妈妈带囡囡出去玩,跟哥哥再见。”
“好!”
小女孩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把手举过头顶,大幅度的摆了摆:“哥哥再见!”
柏文安站在原地,看着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逐渐变成小点,最终消失在走廊的拐角。手心里,那颗彩色的糖果还带着小女孩的体温。
他重新靠回长椅,太阳亮的刺眼,他把胳膊搭在眼睛上,吐出一口气。
小女孩的脸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
什么病需要剃头发?是化疗吧。需要化疗的病真的能好么,什么病快要好了,会让一个母亲露出那样的眼神?那摸头的动作里,藏了多少未出口的恐惧和不舍?
会痛么,她还那么小……
那个挂件……
他已经记不得那个挂件陪了他多久了,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
已经模糊不清了。
久到早已让它褪去了最初的光泽,边角也被摩挲得温润。
那个挂件几乎成了他的护身符,尽管现在他已经能独挡一面不再需要保护了,但还是习惯性的带在身上。
不是说幸运能传递吗?他全须全尾地长到这么大,那么如今把幸运传给她,她也一定可以的吧。
化妆师的粉扑轻轻扫过他的脸颊,他却恍若未觉。
那许墨呢?这个患有逆行性记忆丧失症的人。这个将会有无数开心记忆的人。
思绪像涨潮的海水,无限铺平——
医院走廊的消毒水气味,母亲茫然的眼神,候诊室里那些被病痛磨蚀成灰败色的面容……那些被病痛折磨得灰败的面容,在惨白的灯光下像褪色的老照片。
所以他喜欢晒太阳。许墨也是这样想的吗?
总是坐在医院后花园,那里的病人虽然同样憔悴,但阳光会温柔地抚平他们眉间的沟壑,给苍白的脸颊添几分血色。
他会看什么?绿树?花朵?云层?生活的希望?
一个温暖的活人。
——许墨就该是这样的人。
即使记忆在流逝,也会固执地坐在阳光下,用逐渐模糊的双眼记住每一缕光的温度。
这个念头落下的瞬间,他感觉自己一直紧绷的肩膀倏然松了下来。方才萦绕在心头的杂念和紧张,如同被阳光蒸发的露水,消失无踪。
苏延玉斜靠在一颗大树旁,目光穿过层层的拍摄设备,落在那个安静的身影上。
那场互动让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柏文安。
柏文安愿意尝试,不怕打击,好像对什么都抱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热情,时常做出让他难以理解的行为。
就比如紧张。
难免会紧张,习惯镜头是每个新人演员的必经之路。
但他是个例外,他不会紧张。他向来对镜头无感,用他经纪人的话来说就是他天生就该是个演员。
不仅不畏惧镜头,反而享受镜头。
他听不见两个人的对话,但能看见柏文安的神色很温柔,和平时插科打诨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挺神奇的,周围明明这么多人,小姑娘偏偏找到了他。
他很难评价究竟是不是许墨,毕竟他不是这个角色的扮演者。就旁观者而言,初入娱乐圈能接到这个剧本已经算是起点很高了,柏文安的外形条件很好,哪怕不走演员这条路,包装一下当下最流行爱豆级别的。
演员不仅成名之路很长还很累,苏延玉皱了下眉头,为什么偏偏要走这条路?
“小柏老师,好了。”化妆师轻声提醒。
柏文安这才回过神,嘴角浅浅弯了一下,平和地说了一声“辛苦您了”。
他向郑成点头致意后重新坐回长椅上,膝上摊着空白五线谱本。
“要听曲子吗?”苏延玉轻声问。
柏文安抬起头,礼貌而陌生地微笑:“您是……”
青年苍白的脸一下撞进苏延玉的眼睛里,眼底带着些坚定又温和的温度。像柜台展览的瓷瓶一样易碎,内里却流动着温热的火焰。
苏延玉:“……”不好。他忘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