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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门廊内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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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协调一处的办公室,设在委办大楼西侧附属楼的二层。
仅仅是走到这栋附属楼,就仿佛跨越了一条无形的界限。主楼是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锃亮的不锈钢指示牌、行色匆匆抱着文件的身影和空气中弥漫的咖啡因与 ambition混合的气息。而这里,是老旧的米色地砖、斑驳的木质楼梯扶手、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纸张霉味和陈年茶叶沉淀后的涩意。走廊里异常安静,偶尔有门打开,探出的也多是些面带倦容、步履缓慢的中年人或临近退休的老同志,他们看向抱着纸箱的林墨时,眼神里带着一丝麻木的好奇,随即又漠不关己地缩了回去。
林墨在一扇深褐色、漆面有些剥落的木门前停下,门上挂着一块略显陈旧的铜牌,刻着“综合协调一处处长办公室”。她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息里都带着附属楼特有的、陈旧而滞重的味道。她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指关节叩在木质上的声音,在这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女声,平和,舒缓,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墨推门而入。
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场。窗户朝西,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老旧但擦得很干净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斑。靠窗摆放着几盆长势极好的绿植,不是常见的绿萝吊兰,而是一盆枝干苍劲的罗汉松,一盆叶片肥厚的君子兰,还有一盆正在盛放的白色蝴蝶兰,为这间略显朴素的办公室平添了几分难言的雅致和生机。
办公桌后,坐着一位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的女性,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带着几缕自然的银丝,面容清癯,眼神澄澈而通透,正放下手中的钢笔,抬头看向她。她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深灰色羊绒开衫,里面是简单的白色棉布衬衫,没有佩戴任何首饰,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从容与安定。这就是秦海月处长。
“秦处长,您好。我是林墨,今天来报到。”林墨走上前,微微躬身,将调令函轻轻放在办公桌上,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带着初来乍到的恭敬。
秦海月没有立刻去看那份调令,她的目光温和地落在林墨脸上,那目光似乎具有某种穿透力,让林墨感觉自己强装出的镇定,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随时可能被捅破。她看到林墨眼底未能完全掩饰的红血丝,看到她尽管妆容精致却依旧透出的疲惫,看到她抱着纸箱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林墨,我知道你。”秦海月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仿佛带着某种重量,“政策研究三科的笔杆子,李主任曾经在会上多次表扬过的年轻骨干。”她的话语里没有讽刺,没有怜悯,只是一种平静的陈述,却像一根轻柔的羽毛,不经意间搔刮过林墨心上最敏感的那道伤口。
年轻骨干……曾经是。林墨的鼻腔又是一酸,她强行忍住,垂下眼睑,盯着地板上的光斑,不敢与秦海月对视,生怕对方从那强装的平静里,看出她内心翻江倒海的委屈和狼狈。
“坐吧。”秦海月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林墨依言坐下,身体依旧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
秦海月的目光这才落到那份调令上,她只是扫了一眼,便轻轻推到一边,仿佛那只是一张无足轻重的纸片。“综合一处,和你之前待的三科,工作性质和节奏不太一样。”她缓缓说道,语气像是在聊家常,“这里没什么急难险重的任务,大多是些上传下达、协调联络、会议保障之类的常规工作。节奏慢,压力小。”
她每说一句,林墨的心就沉下去一分。节奏慢,压力小……这些词像温吞的水,慢慢淹没着她,让她感到一种即将窒息的沉闷。她仿佛能看到自己未来的日子,就在这些“常规工作”中,一点点被磨去锋芒,耗光灵气,最终变得和走廊里那些麻木的面孔一样。
“既来之,则安之。”秦海月看着她紧绷的下颌线,继续说道,“有时候,慢下来,未必是坏事。可以看清楚一些以前匆忙间忽略的东西。”她的话语总是带着这种似是而非的意味,让林墨捉摸不透。
就在这时,林墨的目光,被挂在秦海月身后墙上的一张黑白照片吸引住了。照片有些年头,边角微微泛黄。上面是几个穿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风格服装的年轻人,并肩站在一座正在施工的巨大水电站工地上,背景是苍茫的大山和脚手架。他们脸上洋溢着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灿烂而自信的笑容,意气风发。林墨一眼就认出,站在中间那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眼睛亮得惊人的女孩,就是年轻的秦海月。那时的她,眼神锐利,充满闯劲,与眼前这个气定神闲、仿佛已看淡一切的中年女性,简直判若两人。
林墨的心被狠狠触动了一下。原来,秦处长也曾有过那样的年华,也曾身处改革放开的第一线,参与过那样热火朝天的大项目。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来到这个被戏称为“养老院”的地方?是像自己一样,因为某种“不可靠”的原因被放逐?还是主动选择?巨大的疑问在她心中升起。
秦海月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怎么,对老照片感兴趣?”
林墨慌忙收回视线,低声道:“只是觉得……那时候的您,很不一样。”
秦海月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些许复杂的意味,像是自嘲,又像是怀念。“是啊,不一样了。人都要变的。”她没有深入这个话题,转而说道:“走吧,我带你去大办公室,跟大家见个面。”
综合一处的大办公室,就在处长办公室的斜对面。门一推开,一股更加浓郁的、仿佛时间停滞般的气息扑面而来。办公室很大,但只有寥寥五六个人。靠窗的一位老同志戴着老花镜,正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枝叶繁茂的盆栽,手边还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紫砂壶;另一位中年女同事则在电脑上玩着蜘蛛纸牌,屏幕上的色块鲜艳刺眼;还有人在慢悠悠地泡着功夫茶,茶香四溢;见到秦处长进来,他们也只是稍稍抬了抬眼,动作依旧不紧不慢。
“大家停一下,”秦海月的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看了过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新来的同事,林墨同志,原政策研究三科的副科长,现在是我们处的二级主任科员。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带着一种敷衍和例行公事。那些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有漠然,唯独没有她在三科时熟悉的那种紧迫感和工作热情。林墨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投入一潭死水的石子,连涟漪都激不起几圈。
秦海月指着一个靠墙、堆着些许杂物的空工位,“林墨,你暂时先坐那里吧。需要用什么,可以问问对面的刘大姐。”她口中的刘大姐,就是刚才玩纸牌的那位中年女同志,此刻正上下打量着林墨,眼神里带着一种市井的精明和探究。
“谢谢处长。”林墨低声道谢,抱着自己的纸箱,走向那个角落里的工位。桌椅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她拿出纸巾,默默地擦拭着,动作机械而麻木。每擦一下,都像是在擦拭自己蒙尘的心。她把那盆绿萝放在窗台,把乐乐的彩泥笔筒放在桌角,把那摞厚重的笔记本塞进抽屉深处……当她做这些的时候,能感觉到身后那些若有若无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她的背上。
这里的一切,都与她熟悉的世界割裂开来。这里的空气是凝滞的,时间是缓慢的,人们的眼神是缺乏光彩的。她仿佛从一个高速运转、充满竞争和活力的轨道上,被无情地抛掷到了一个被遗忘的、静止的角落。巨大的落差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她,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和窒息。她紧紧攥着那块擦桌子的抹布,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才勉强压制住那股想要夺门而逃的冲动。
秦海月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办公室又恢复了之前的“常态”,剪枝的剪枝,玩牌的玩牌,喝茶的喝茶。没有人主动过来跟她说话,仿佛她只是一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一个需要被他们缓慢系统慢慢消化的异物。
林墨坐在那张冰冷的椅子上,望着窗外。附属楼外的院子,与主楼前车水马龙的景象截然不同,几棵老槐树枝叶婆娑,偶尔有几只麻雀跳来跳去,安静得可怕。
她将何去何从?难道真的要在这片令人绝望的沉寂中,慢慢枯萎吗?
那位气定神闲、言语莫测的秦处长,那张充满理想主义的旧照片,这个死气沉沉的“养老院”……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位看似温和的领导,究竟是会将她拉入更深的沉沦,还是……会成为她在这片废墟中,意想不到的引路人?
疑问,像窗外蔓延的暮色,一点点吞噬着她心中仅存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