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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最小公约数 ...

  •   周四上午九点,林墨站在秦海月办公室门口时,手里没有拿任何纸质材料。
      她花了半个晚上整理思路,最终决定:不带那份十二页的构想,不带笔记本,甚至不带笔。就带着眼睛看到的、心里感受到的,去和秦处长谈。
      “进来。”秦海月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林墨推门进去。秦海月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西装外套,内搭白色丝质衬衫,正在窗边给一盆君子兰浇水。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既干练又柔和。
      “坐。”秦海月没有回头,“说说看,昨天下午有什么收获?”
      林墨在会客椅上坐下,斟酌着开口:“基层比我想象的……更难。”
      “具体点。”
      “资金、人力、共识,每一样都缺。而且基层干部对‘上面来的人’有很深的戒备——他们见过太多调研变成过场,承诺变成空话。”林墨顿了顿,“老陈,就是社区办主任,给我看了幸福家园项目三年的档案。一个简单的儿童乐园,从立项到搁置,像一部慢放的死亡纪录片。”
      秦海月放下喷壶,转身走回办公桌后坐下。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那是一种习惯性的思考动作。
      “那你打算怎么办?放弃?”
      “不。”林墨抬起头,“我想换个方式。”
      “什么方式?”
      “老陈说,要从最小、最不起眼的事开始。小到没人反对,小到不需要审批,小到失败了也没人注意。”林墨说,“我想先找到那件‘最小的事’。”
      秦海月的嘴角微微上扬,那是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你成长了。”她说,“三个月前,你刚来的时候,满脑子还是怎么证明自己,怎么回到原来的位置。现在,你开始想怎么做事了。”
      这话说得轻,落在林墨心里却很重。
      “昨天档案里,我看到一张手绘的设计图。”林墨继续说,“社区自己画的,很朴素,但很有心。角落里写着一行字:‘给孩子们的礼物’。那行字……让我觉得,这件事值得做。”
      秦海月沉默了几秒,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推给林墨。
      “看看这个。”
      林墨接过来,是省发改委内部签报单,标题是《关于申报“基层治理现代化试点研究”课题的请示》,申报单位是政策研究室,具体承担科室是政策研究三科,课题负责人签字栏里,签着赵小曼的名字。
      日期是两天前。
      “这是……”林墨的手指微微发紧。
      “政策研究室今年要重点抓社区治理研究,赵小曼牵头。”秦海月的语气很平淡,“课题经费三十万,要选三到五个社区做深度调研,形成可推广的经验模式。”
      林墨感觉喉咙发干。三十万经费,正式课题,核心处室牵头——这和她想做的“微更新”,在方向上似乎重叠,但在资源、权限、影响力上,天差地别。
      “您的意思是……”林墨艰难地问,“我应该放弃?还是……”
      “我的意思是,”秦海月打断她,目光锐利,“你要清楚自己的位置。你是综合一处的人,不是政策研究室的人。你没有课题经费,没有正式名分,甚至没有推动项目落地的职能权限。你有的,只是一点想法,和一点……不被注意的自由。”
      这话说得很直白,甚至有些残酷。
      “那我该怎么做?”林墨问。
      秦海月身体前倾,压低声音:“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劣势,也可能是优势?”
      林墨一怔。
      “赵小曼的课题,是正式任务。这意味着她要出成果,要写报告,要接受评审,每一步都在聚光灯下。”秦海月说,“而你,因为没人注意,反而可以做一些她做不到的事——比如,先做起来,再找说法。”
      “先做起来?”
      “对。”秦海月靠回椅背,“幸福家园是老社区,情况复杂,赵小曼的课题组大概率不会选它作为重点——风险太高,见效太慢。他们会选基础好、容易出亮点的社区。这就是你的机会。”
      她顿了顿:“但记住,你只能做‘微更新’里的‘微’。小修小补,不触动大的利益格局。而且,每一步都要合规——至少表面上合规。”
      林墨的脑子快速转动。她明白了秦海月的意思:在赵小曼的大课题之外,找一个缝隙,做一件小到不会被注意、但实实在在能改变一点什么的事。
      “我明白了。”她说,“我会从最小的事开始。”
      “还有,”秦海月补充,“如果需要协调什么,不要用综合一处的名义。用……个人关系,或者志愿者身份。明白吗?”
      “明白。”
      离开秦海月办公室时,林墨感觉既清醒又沉重。清醒的是,她知道了方向;沉重的是,这条路比她想象的更狭窄、更需谨慎。
      回到工位,她打开电脑,给张弛发了条信息:“张工,无人机的事,能再具体说说合规流程吗?如果只是低空拍摄小区公共区域,需要哪些报备?”
      几分钟后,张弛回复:“理论上需要向街道报备,但实际操作中,如果是居民自己飞着玩,高度不超过120米,不在禁飞区,通常没人管。问题是谁来飞?还要考虑居民观感。”
      林墨想了想,回复:“如果是一个家长,想给孩子拍点小区全景照片呢?”
      这次张弛回得很快:“那就完全是个人行为了。只要不惹事,没人会追究。”
      一个计划在林墨脑中成形。
      她看了眼时间,上午十点半。犹豫了几秒,她拿起手机,找到昨天存的赵先生电话——是离开小区前,赵先生主动留给她的。
      电话响了几声才接通。
      “喂,赵先生您好,我是昨天在小区跟您聊天的……志愿者。”林墨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
      “哦,您好您好。”赵先生那边背景音有点吵,“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我这边整理资料,需要幸福家园小区的几张全景照片,最好是能从空中视角看看整体布局。”林墨说得很自然,“我记得您昨天提到,您和邻居们有这方面的技术……不知道方不方便帮忙拍几张?就用手机或者简单设备就行,不需要很专业。”
      她特意强调了“不需要很专业”,降低对方的心理门槛。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空中视角……您是说无人机?”赵先生问。
      “对,如果方便的话。”林墨补充,“完全是个人帮忙,不作为正式资料,就是给我自己参考用。”
      又一阵沉默。林墨能听到那边有敲键盘的声音。
      “巧了,”赵先生突然笑了,“我有个邻居,就是个无人机发烧友,家里有三台设备。他经常在小区飞着玩,拍过不少照片。我问问他有没有现成的,发您看看?”
      “那太好了!”林墨心里一松,“太感谢了。”
      “不过,”赵先生话锋一转,“您要这些照片,真的只是‘参考用’?”
      这个问题很敏锐。
      林墨深吸一口气,决定部分坦诚:“不完全是。我其实……在想有没有可能,让那块空地变一变。但需要先了解清楚情况,包括空间尺寸、周边环境这些。照片能帮我更直观地判断。”
      她没有说自己是省发改委的,没有提任何“项目”,只说是“让空地变一变”。
      “明白了。”赵先生的声音里多了点兴趣,“这样,我把我那邻居拉个群?他叫李锐,做硬件开发的,人也热心。你们直接聊?”
      “好,麻烦您了。”
      挂断电话不到五分钟,林墨的微信弹出新群邀请:“幸福家园空地探讨(3)”。群成员除了她,就是赵先生和一个头像无人机图案的人。
      李锐很快发来消息:“林老师好!听老赵说了,要空地照片是吧?我这儿有一堆!”紧接着,十几张航拍照片刷屏般发来。
      林墨一张张点开。从不同高度、角度拍摄的幸福家园小区全景,清晰度很高。有一张特意聚焦在那片空地上,能清楚看到杂草、垃圾桶、旁边的楼间距,甚至地上散落的碎砖。
      “这些……都是您平时拍的?”林墨问。
      “对啊,业余爱好。”李锐回复,“我还拍过四季变化呢。春天杂草刚长出来,夏天茂盛,秋天枯黄,冬天光秃秃——看了三年,都一样。”
      这话里有点无奈。
      林墨放大照片,仔细研究空地尺寸、与楼栋的距离、阳光照射角度。一个想法逐渐清晰。
      她打字:“李老师,如果……只是如果,我们想先把这块地清理干净,除掉杂草,铺上一层防尘网,让地面平整安全,您觉得可行吗?”
      群里安静了几分钟。
      赵先生先回复:“清理杂草?这个……谁来做?物业肯定不管,社区也没人。”
      李锐:“工具我有,除草机、铲子都有。但光我们几个,工程量不小。而且清理完了然后呢?过几个月又长出来了。”
      林墨:“如果清理完之后,我们铺上那种透气的防尘网,再压上一些碎石或者木屑,至少能维持一段时间?这样孩子们至少有个平整的地方玩,不用担心碎玻璃扎脚。”
      她又补充:“这完全是非正式的、居民自发的行为。不需要审批,不需要经费,就是几个家长想让孩子的活动空间安全一点。”
      这次沉默更久。
      就在林墨以为这个提议会石沉大海时,李锐发来一条消息:“林老师,您是不是……有什么来头?”
      林墨心里一紧。
      但李锐接着发:“我的意思是,普通志愿者不会想到这么多,也不会这么执着。不过无所谓,您是真心想做事就行。这样吧,这个周末,如果您有空,咱们在小区碰个头?我约上另外两个有兴趣的邻居,咱们实地看看,商量下能不能干。”
      “好!”林墨立刻回复,“周末我可以。”
      “那周六上午九点,空地旁边见。”
      退出微信群,林墨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第一步,迈出去了。
      虽然只是“清理杂草”这么小的事,但这是从“想”到“做”的关键转折。
      中午,林墨决定再去一趟街道办。
      她没有提前打电话,直接过去了。这次她没有找老陈,而是找到了昨天那个年轻女孩小刘。
      “刘干事,忙吗?”林墨在办公室门口轻声问。
      小刘正在电脑前埋头打字,闻声抬头,看见是林墨,有些意外:“林主任?您怎么又来了?”
      “有点小事想请教。”林墨走进来,从帆布袋里掏出一个小纸袋,里面是几块独立包装的巧克力,“昨天看你们太忙了,带了点小零食,累了可以垫垫。”
      小刘愣住了,随即脸微微发红:“这……这怎么好意思。”
      “一点心意。”林墨把纸袋放在她桌上,拉过旁边一把椅子坐下,“我想问问,创文检查快到了,你们台账准备得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小刘更惊讶了:“您……您帮我们准备台账?”
      “我过去在委里政策部门,经常整理材料,对档案规范比较熟。”林墨说,“而且我知道基层迎检任务重,多一个人手总是好的。”
      她说的是实话。在政策研究三科时,她经历过无数次检查,知道台账怎么整理才能符合要求、凸显亮点。
      小刘犹豫了。她看了眼里间——老陈不在,去区里开会了。
      “其实……确实有点头疼。”小刘压低声音,“这次创文检查新增了‘社区公共空间治理’这一项,要求有前后对比照片。幸福家园那块空地,三年来都是那个样子,我们哪有‘后’的照片啊。”
      林墨心里一动。
      “所以你们需要现在去拍点‘整治后’的照片?”她问。
      “对啊,可是哪有时间整治?”小刘苦笑,“领导说让我们‘想办法’,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把杂草P掉吧?”
      林墨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有居民自发组织,把空地清理干净了,算不算‘社区共治’的成果?”
      小刘眼睛睁大了:“居民自发?”
      “对。”林墨说得很有分寸,“我昨天在小区,碰到几个热心家长,他们提到想让孩子有个安全玩的地方,打算周末一起除除草、平整一下地面。这完全居民自发,不涉及经费,也不需要街道出力。”
      小刘的表情从疑惑变为兴奋:“那……那如果能做成,我们确实可以拍照!而且这正好体现‘居民自治’‘共建共享’!”
      “但有个问题。”林墨适时提醒,“居民自发的行为,万一有什么安全风险……”
      “这个好办!”小刘显然被创文压力逼急了,“我们可以以社区名义发个‘温馨提示’,提醒居民注意安全,然后……然后我们可以去现场看看,送几瓶水,表示支持!这样既不算我们组织,又体现了社区引导!”
      年轻的基层干事也有自己的智慧。
      林墨点点头:“这个思路好。那……需要我跟那几个居民沟通一下吗?让他们尽量配合你们的时间?”
      “太需要了!”小刘几乎要握住林墨的手,“林主任,您可帮大忙了!这样,如果他们真的周末清理,我周六上午过来,拍点照片,顺便送点劳保手套、矿泉水——这些社区有现成的,不走经费,没事!”
      “好,我联系他们。”林墨起身,“那先不打扰你工作了。”
      走出办公室时,小刘送她到门口,小声说:“林主任,您跟其他‘上面来的人’真的不一样。”
      林墨笑笑,没说话。
      不一样吗?或许吧。她只是学会了,要想让人帮你,先要帮人解决问题。
      哪怕那个问题,只是创文台账里需要几张照片。
      下午回到委里,林墨在走廊里碰到了赵小曼。
      赵小曼正从电梯出来,手里抱着厚厚一摞资料,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应该是新来的实习生。她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蓝色套装,头发挽成精致的发髻,脸上带着那种事业上升期女性特有的自信光彩。
      “林姐?”赵小曼看见林墨,脚步顿了顿,笑容标准,“好巧。”
      “小曼。”林墨点头,目光扫过她手里的资料封面,看到了“基层治理现代化试点研究”几个字。
      赵小曼注意到她的目光,笑容深了些:“委里新下的课题,研究室让我们科牵头。压力不小呢。”
      “相信你能做好。”林墨说得很平静。
      “对了,”赵小曼像是突然想起,“听说林姐最近经常往基层跑?综合一处现在业务拓展了?”
      这话问得随意,但林墨听出了试探。
      “处里安排了些调研任务,学习基层经验。”林墨用了官方说辞。
      “哦,那挺好。”赵小曼点头,“我们课题组也要选点调研,说不定还能交流交流。林姐要是有什么发现,也跟我们分享一下?”
      “一定。”林墨微笑。
      两人擦肩而过。林墨能感觉到赵小曼审视的目光在她背上停留了几秒。
      回到综合一处办公室,刘大姐正在泡今天的第三杯茶。
      “小林回来了?”她抬眼,“又下基层了?”
      “嗯,去街道办送了份材料。”林墨简单回应。
      刘大姐慢悠悠地说:“真勤快。不过小林啊,大姐多说一句——咱们处的主要工作还是协调服务,调研的事,有政策研究室那些专业科室呢。你老往外跑,小心别人说闲话。”
      “谢谢大姐提醒。”林墨坐下,打开电脑,“我会注意分寸。”
      话是这么说,但刘大姐那句“小心别人说闲话”,还是像根小刺,扎进了林墨心里。
      她看了眼手机,“幸福家园空地探讨”群里,李锐又发了几张新的细节照片,还@她:“林老师,我们初步商量了,周六上午九点,自带工具。目前确定能来的有五个人,都是孩子家长。”
      赵先生补充:“我联系了物业,他们同意我们清理,但明确说了不提供人力物力支持。不过可以把清理出来的杂草运走。”
      李锐:“足够了!咱们就当周末锻炼了!”
      林墨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消息,那些鲜活的话语,和办公室里沉闷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
      她打字回复:“谢谢大家!周六我一定到。另外,街道社区办可能会有人过来看看,送点水,拍几张照片——是为了创文检查需要,不影响咱们。”
      李锐:“理解理解!只要不是来指手画脚就行。”
      赵先生:“对,我们自愿做事,不需要领导。”
      林墨看着“自愿做事”四个字,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是啊,最纯粹的动力,往往来自最朴素的需求:让孩子有个安全玩耍的地方。
      这比她之前构想的任何“社区活力微更新计划”都更简单,也更真实。
      下班去接乐乐的路上,林墨在幼儿园门口又看到了周致远。
      这次他显然是有备而来——手里提着一个小蛋糕店的纸袋。
      “乐乐说想吃草莓蛋糕。”周致远把纸袋递给她,“我正好路过。”
      林墨接过,纸袋还是温的。
      “谢谢。”她说。
      两人并肩站着等孩子,沉默了一会儿。幼儿园的广播里在放儿歌,欢快的旋律在黄昏的空气里飘荡。
      “你那个社区的事,”周致远突然开口,眼睛看着幼儿园大门,“如果需要理论支持,我有个学生在做城市规划研究,对社区微更新有涉猎。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林墨转头看他。周致远的侧脸在夕阳余晖里显得很柔和,没有平时那种学术性的严肃。
      “好。”她说,“等我有具体进展了,可能需要。”
      “嗯。”周致远点头,没再说话。
      乐乐跑出来时,看到爸爸妈妈都在,又看到妈妈手里的蛋糕纸袋,高兴得跳起来。
      回家的公交车上,乐乐趴在窗边看外面的霓虹灯,忽然回头说:“妈妈,你今天笑了。”
      林墨一愣:“是吗?”
      “嗯。”乐乐认真点头,“你眼睛笑了。”
      周致远坐在旁边,闻言看了林墨一眼。那目光很复杂,有探究,有理解,还有一点……愧疚?
      林墨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流动的城市夜景。
      是啊,她今天确实笑了。当她在群里看到那些居民自发组织起来时,当她想到周六那块空地将第一次被清理时,当她意识到自己终于不是一个人在空想时——
      那种久违的、做成一件事的期待感,让她不自觉地笑了。
      虽然这件事小得可怜,虽然前途依然模糊,虽然赵小曼的课题像一座大山横在不远处。
      但至少,她迈出了第一步。
      在规则的缝隙里,种下了第一颗种子。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小心呵护它,等它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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