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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疼过。但过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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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顾驰野重新出现在了军训场上。
夏日的阳光依旧炽烈,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宽阔的操场上。他穿着一身明显比之前更宽松些的丛林迷彩作训服,布料下隐约可见层层叠叠的绷带轮廓,将他整个腰腹和部分胸口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上去确实比平时“胖”了一圈,也显得身形有些笨重。脸色依旧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已经恢复了清亮,只是眼底沉淀着更深的疲惫。
他没有让熊仄或其他队员陪同,独自慢慢走到了自己负责的连队集合区域。脚步比平时慢了许多,每一步都带着谨慎,仿佛在丈量着伤口能够承受的极限。
连队的学生们早已列队站好。不同于以往休息时的散漫或训练时的叫苦连天,此刻,整个队伍异常安静,甚至有些肃穆。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都写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尚未完全消退的愧疚,有深切的担忧,有掩饰不住的敬意,还有一丝隐隐的……心疼。当看到顾驰野带着一身明显的绷带,步履缓慢却坚定地走来时,许多学生的眼眶又开始微微发红。
顾驰野在队伍前方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张脸。他没有说什么安慰或训诫的话,只是用那依旧有些沙哑、却清晰有力的声音宣布:
“训练继续。”
顿了顿,补充道:
“我看着。”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频繁地在队伍行列中穿行,也没有做大幅度的示范动作。他的身体不允许他这么做。他只是站在那里,站在所有学生都能看见的地方,站在烈日下,像一杆插进地面的标枪,背脊挺得笔直,没有依靠任何支撑,甚至连重心都没有过多偏移到完好的那条腿上。
汗水很快从他额角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没入领口。墨绿色的帽檐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只能看到那紧抿的、略显干裂的唇线,和微微扬起的、线条清晰的下颌。
腹部的伤口被厚厚的绷带包裹着,又闷又热,像一团火在皮肤下灼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区域,带来持续不断的闷痛和撕裂感。失血后的虚弱和高温让他有些头晕,喉咙干得发疼。但他没有离开队伍去树荫下休息,甚至没有去拿放在一旁的水壶喝一口水。
他就那样站着。用沉默的、带着伤痛的陪伴,代替了所有语言。
学生们也站得异常认真。没人再偷懒,没人再交头接耳,连那个总顺拐的男生,都咬紧了牙关,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听使唤的四肢。动作或许依旧不够标准,步伐或许依旧不够整齐,但每一个人,都在竭尽全力。他们知道,教官在用身体给他们上课,而他们唯一能做的回报,就是努力把这堂课上好。
时间在口号声和汗水滴落中缓慢流淌。
当十五分钟的军姿时间终于结束时,顾驰野才缓缓抬起手,做了个“休息”的手势。
“行了,休息十五分钟。”
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哑了一些,带着明显的疲惫。
学生们如蒙大赦,却没有人欢呼或立刻散开。他们都看着顾驰野,看着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弯下腰,扶着膝盖,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坐到了旁边临时放置的一张小马扎上。坐下时,他几不可察地闷哼了一声,额头的汗水更多了。他摘下帽子,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然后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几个一直关注着他的学生——包括下午惹祸的那两个男生,还有几个平时就比较细心的女生——看着他疲惫的样子,想围过来,却又迟疑着不敢上前,怕打扰他休息,也怕自己的关心反而成为负担。他们远远站着,眼神里充满了欲言又止的关切。
顾驰野余光瞥见了他们那副纠结的样子,心里有些好笑,又有些微暖。他抬起眼,帽檐的阴影下,那双总是显得有些冷冽的眼睛,此刻似乎柔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疲惫笑意。他朝着那几个学生,轻轻招了招手。
动作很轻,却像是有魔力一般。
那几个学生眼睛一亮,立刻小跑着凑了过来,却又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住,规规矩矩地站好,眼巴巴地看着他。
“教官……” 一个女生小声开口,声音带着哭过后的鼻音,“你……你还好吗?伤口还疼不疼?”
顾驰野看着她红红的眼圈,摇了摇头,声音放得很轻:“好多了。没事。”
“教官,你喝水吗?” 一个男生连忙把自己还没开封的矿泉水递过来,眼神殷切。
顾驰野看了看那瓶水,又看了看男孩紧张的表情,终于点了点头:“谢谢。”
男孩立刻拧开瓶盖,小心地递过去。顾驰野接过来,小口地喝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
“教官,下午……对不起。” 惹祸的男生之一低着头,声音哽咽。
“都过去了。” 顾驰野打断他,语气平静,“以后注意安全。”
“嗯!” 几个学生用力点头。
短暂的沉默后,另一个女生鼓起勇气,小声问:“教官……你身上的那些伤……是不是很疼?”
这个问题让气氛又凝重了一瞬。
顾驰野握着水瓶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垂下眼帘,看着地上被阳光烤得发白的塑胶颗粒,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几个学生耳中:
“疼过。但过去了。”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这几个年轻而关切的面孔,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说给他们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有些东西,比疼更重要。”
几个学生似懂非懂,但看着教官平静而坚定的眼神,心里那份沉甸甸的震撼和敬意,又加深了一层。
远处,主席台旁的遮阳棚下,虎擎苍抱着臂,目光遥遥地落在这边。他看着顾驰野坐在马扎上,被几个学生围着,低声说话的样子。看着他苍白却平静的侧脸,看着他偶尔因为牵动伤口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也看着他眼底那抹极少流露的、近乎温柔的疲惫。
虎擎苍紧抿的唇线,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他没有走过去,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守望塔。
阳光依旧灼热,训练场上口号声再起。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