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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柠檬糖与静音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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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闵能看见声音。
这不是比喻。从她记事起,声音就有形状、有颜色、有质感。母亲温柔的呼唤是淡粉色的绒球,父亲翻书的声音是褐色方糖垒起的矮墙,城市车流是铅灰色的粗糙麻布,不断摩擦着她的神经末梢。
所以她选择寂静。寂静是半透明的浅灰,像初冬清晨的薄雾,安全且可控。
二十八岁这年,沈闵已经是美术学院最年轻的副教授。她的课以宁静著称——不是死寂,而是一种精心调试过的、舒适的低频嗡鸣。学生们说她像一幅保存完好的古典油画,美则美矣,隔着层玻璃,触不可及。
直到那个秋日的下午,柠檬糖撞碎了玻璃。
“老师!等等——”
声音先于人抵达。不是通过空气震动,而是在沈闵的视觉皮层直接炸开:一团毛茸茸的、带着温度的金色,像刚晒过太阳的小动物,莽撞地滚进她黑白分明的世界里。
沈闵脚步一顿,手里抱着的画册差点滑落。
一个女孩从走廊尽头跑来,鹅黄色的毛衣在灰扑扑的建筑里亮得刺眼。她喘着气停在沈闵面前,眼睛弯成月牙:“沈老师!您上周布置的随堂作业,我有个灵魂问题——”
沈闵认出来了。颜青,社会学系,选修她的《艺术与情感表达》。开学一个月,这名字以各种形式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交上来的作业是色彩狂野的“抽象派”(如果那能称为抽象的话),课堂讨论总能扯到稀奇古怪的社会学理论,笑起来能震得第三排学生的铅笔滚到地上。
此刻,那团金色还在颜青周围跳跃,随着她说话的音调变换深浅。
“就是,”颜青比划着,“您说‘用色彩表达纯粹的情感’,但纯粹的‘快乐’和纯粹的‘饿疯了’,在色谱上真的能区分开吗?我觉得我昨天画的可能不是喜悦,是食堂糖醋排骨的召唤。”
沈闵沉默了三秒。这三秒里,她看见自己的声音——通常是淡蓝色的平稳水波——边缘泛起了细微的、不受控制的涟漪。
“色彩的情感联觉因人而异。”她尽量让语调保持那汪静水,“但理论上,‘饿’的表达会倾向于暖色,且笔触更…急促。”
“哦!”颜青恍然大悟,金色更亮了,“那我改改,加点红色冲刺线,表现冲向食堂的激情!”
“……可以。”
沈闵转身要走,颜青又跟了上来:“老师,还有个小问题!您知道哪儿能买到便宜的松节油吗?我室友说我的画闻起来像化学武器袭击现场,我怀疑我买到了假货。”
“画材店在东门右转第二条巷子。”沈闵加快脚步,希望终止这场让她的世界开始嗡嗡作响的对话。
“东门…右转…记下了!谢谢老师!”颜青的声音追着她,“老师您走路好安静啊,像猫一样!”
沈闵没有回头。但她感觉到,自己调色盘里那管最常用的灰蓝色,在意识深处轻轻哼起了一句走调的歌。
颜青看着沈闵消失在走廊转角,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收敛。
她从口袋里摸出颗柠檬糖塞进嘴里,酸涩在舌尖化开。手机震动,是许知夏的消息:
「又去骚扰你那位油画美人教授了?」
「学术交流,」颜青飞快打字,「她告诉我哪能买到不像是化学武器的松节油。这算不算关心?」
「算,算她师德高尚。晚上火锅,来不来?周牧云请客,她打比赛赢了。」
「来!我要吃垮她!」
收起手机,颜青靠在走廊窗边。窗外梧桐叶正黄,三两学生笑着走过。那些笑声在她听来很远,像隔着一层厚玻璃。
她记得沈闵的眼睛。刚才那么近的距离,她看清了——不是学生们说的“冷”,而是一种极深的静。像古井,像深夜的湖,投颗石子下去,要很久很久才能听到回响。
有趣。
颜青舔了舔糖纸,折成一只歪歪扭扭的千纸鹤,放在窗台上。鹅黄色的纸鹤在一堆落叶里,突兀又顽强。
她哼着不成调的歌走远,不知道那扇窗正对着的,是沈闵的画室。
画室里,沈闵站在画架前,却一笔也画不下去。
调色板上的颜色在骚动。不是真的在动,但在她的感知里,那些色块像有了生命——赭石色在低语,群青色在轻轻碰撞,那抹平时最安分的钛白,此刻泛着细微的、只有她能看见的珍珠光泽。
她放下画笔,走到窗边。
然后看见了那只鹅黄色的纸鹤。
在满地枯叶中,它小得可怜,却亮得像截取了一角尚未落山的夕阳。风吹过,纸鹤翅膀微颤,仿佛下一秒就要飞起来。
沈闵看了很久,久到黄昏的光线爬过窗棂,在她手背上切出金色的菱形。
她没有碰那只纸鹤。
但关上窗时,她的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
火锅店里烟雾缭绕,人声鼎沸。
“所以,”周牧云捞起一整勺肥牛,精准地分到三个碗里,“你真对那位沈教授一见钟情了?”
颜青被辣汤呛到,咳得满脸通红:“什么一见钟情!那是…学术仰慕!”
许知夏慢条斯理地涮着青菜:“学术仰慕到你连人家用什么牌子的颜料都打听清楚了?”
“那是为了买真货!”
“那你手机相册里偷拍人家的侧脸是怎么回事?”周牧云挑眉,“别说,拍得还挺有氛围,像什么文艺电影截图。”
颜青一把捂住周牧云的嘴:“吃你的肉!”
三个女孩笑成一团。周围是鼎沸的人声、碰撞的杯碗、火锅沸腾的咕嘟声——这些声音包裹着颜青,像一层温暖的茧。她笑得最大声,插科打诨最熟练,仿佛天生就该活在这样的热闹里。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次笑到胃发疼的间隙,会有那么一瞬间的真空。世界突然静音,她漂浮在喧嚣的中心,像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
“对了,”许知夏突然压低声音,“你们知道林听老师吗?图书馆那个。”
周牧云眼睛一亮:“知道!气质美人!上次帮我找一本绝版画册,温柔得要命。”
“我听说,”许知夏神秘兮兮,“她和植物学系的顾怀薇教授,是一对。”
“真的假的?”颜青来了兴趣。
“八九不离十。有人看见她们周末一起逛花市,顾教授挑盆栽,林老师就在旁边笑着看——那眼神,绝对不清白。”
周牧云托着腮:“真好。像小说里的情节。”
“你呢?”颜青戳戳她,“那么多给你送情书的,就没一个看上的?”
“没意思。”周牧云耸耸肩,“要么怕我,要么想让我当‘帅气女友’带出去炫耀。我想要的是…像林老师和顾教授那样,能一起安静待着也不尴尬的人。”
“要求真高。”许知夏笑。
“那你呢?”周牧云反问,“毒舌小姐,什么样的能入你法眼?”
许知夏想了想,难得认真:“能接住我所有讽刺,还能反弹回来的。”
三人相视而笑,碰了碰可乐罐。
颜青听着朋友们的笑声,那层真空感暂时消失了。她看着玻璃窗上倒映的、暖黄色灯光下她们模糊的脸,忽然想:
沈闵现在在做什么?
大概是在某个极其安静的地方,画画,或者读书。周围只有画笔摩擦画布的声音,或书页翻动的轻响。
那样的安静,会不会让人感到孤独?
夜里十一点,沈闵终于完成了一幅小尺寸的油画。
画的是窗台一角的暮色——深蓝渐变的天空,窗棂的剪影,以及,一只极小极小的、几乎融入背景的鹅黄色纸鹤。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画它。
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画室里所有颜料管都格外“兴奋”。挤出的白色格外柔软,蓝色格外深邃,就连平时最不起眼的土黄,都泛着蜂蜜般的光泽。
沈闵洗净画笔,关灯。
画室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路灯漏进一点微光。那只刚画完的纸鹤,在昏暗中几乎看不见,却隐隐发着暖意。
她走到窗边,向下看。
那只真的纸鹤还在,在夜风里微微颤抖,像在等待什么。
沈闵站了很久,久到腿有些发麻。
然后她轻轻推开窗,伸手,将纸鹤拿了进来。
纸鹤在她掌心,轻得没有重量。折痕有些粗糙,看得出折叠的人手法生疏,但很认真。
她把它放在画架旁的木架上,和一堆矿石颜料、几支旧画笔放在一起。
关窗,锁门。
走廊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次第亮起,又次第熄灭。沈闵走过空无一人的教学楼,走过梧桐落叶的庭院,走向教师宿舍区。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她的脚步声。
但她能“看见”那些声音:脚步声是银灰色的细线,风穿过树叶是墨绿色的涟漪,远处隐约的琴声是淡紫色的薄纱。
还有——她停下脚步。
一团熟悉的、毛茸茸的金色,从不远处的便利店门口溢出来。
颜青抱着一大袋零食走出来,耳朵里塞着耳机,正跟着音乐轻轻晃头。她没看见沈闵,径直朝学生宿舍区走去,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那团金色在她身后拖出一条暖洋洋的轨迹,在深秋的夜色里,像流星划过黑夜的尾巴。
沈闵站在梧桐树下,看着她走远。
直到那抹金色完全消失在宿舍楼的门洞后,她才继续往前走。
推开家门的那一刻,熟悉的寂静拥抱了她——浅灰色的、半透明的、安全的寂静。
沈闵脱下外套,挂好,烧水,准备泡茶。
水壶开始发出嗡鸣。在她眼中,那是乳白色的、不断膨胀的气泡。
她等待水开,目光落在客厅墙上挂的一幅小画上。那是她多年前的作品,一片雪原,极简的蓝与白,空旷得几乎令人窒息。
她曾经很喜欢那种空旷。
但现在,看着那幅画,她第一次觉得,也许,也许可以添一点别的颜色。
一点点就好。
比如,一点点鹅黄色。
像柠檬糖,像纸鹤,像某个女孩毛衣的颜色。
水开了。
沈闵泡好茶,端着杯子走到窗边。教师宿舍的窗户正对着校园的主干道,这个时间还有零星学生走过,笑声断断续续传来。
那些笑声是各种颜色的光点,在夜色里闪烁,然后熄灭。
她忽然想起颜青的问题:“纯粹的‘快乐’和纯粹的‘饿疯了’,在色谱上真的能区分开吗?”
沈闵喝了一口茶,温热液体滑过喉咙。
也许,她可以试着画一画。
不是快乐,也不是饥饿。
是那种…毛茸茸的、带着温度的金色。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她想把它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