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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江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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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和冯良一起,在山坳里挖了个坑,把骑兵们的尸体掩埋起来,以防山下的村民无辜受牵累。不管怎么样,这小渔村是住不得了。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戚少商和顾惜朝趁着夜色回村子里收拾东西。这时村民们见天黑了,又有胆大的回来试探过,没什么动静,也都陆陆续续的回家做晚饭,村子中浓浓的飘着炊烟和饭菜香气。
房钱和工钱之前算完了的,只要收拾一点随身的衣物就可以。戚少商胡乱打了个包裹,听不到顾惜朝的声音,心里沉沉的,手心里有细细的汗沁出来。
他靠着墙壁站着,听墙那边的声音。悉悉索索的衣物布帛摩擦的声音,沉沉的脚步声,这些声音让他安心,那个人还在那里。
可是这是何苦呢,他们会变成现在这样子不是早就应该想到的么,不是在他决定参与那场战争的时候就已经注定的么?
他了解顾惜朝,顾惜朝不会因为他在战争中坚持自己的立场和主张而恨他,不谅解他。可是他忘了,顾惜朝的谅解和不恨,不等同于他不失望。顾惜朝有太多的不确定,他一点也不像是能栓在什么地方,一口气就是一辈子的那种人。谁也不能让他留在他不愿意停留的地方,戚少商也不能。他本应该比谁都了解,却还是傻乎乎的心存侥幸。
顾惜朝从窗子仅开一线的缝隙中,看见戚少商站在外面,在院子里,低着头,走过来走过去的。夜已经深了,窗棂子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笼在他身上。他看上去惶恐、担忧,孩子般不知所措。
他明明这么惶恐着,害怕他走,害怕失去,白日里却还是那么轻易的离开他,去救一个不相干的小孩子……他心里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看到危难,就不能视而不见,是他大侠的本能么?那身边人的危难算不算危难?顾惜朝想着,有种啼笑皆非的酸楚,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已经跟他没关系了。
他想着他自己的心事,没留神,忽然戚少商在院中,已经发现了他。他有点想躲开,转念一想,又挑衅似的站在那里不动。戚少商像忽然下定了决心,他大步走过来,到门边来,轻轻地扣了扣门。
顾惜朝拉开房门,他没料到他这么干脆,一时愣在那里。顾惜朝问:“有事吗?”
戚少商涩声道:“有事……”像是不想听顾惜朝回答,他一气儿说了出来:“我知道你想离开,我不是拦着你不让你走,只是你现在,毕竟不同以往,你一个人能去哪里?回河东么?那太危险。我必须陪着你,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只要能够确保你安全,我就离开,绝不多留一个时辰。”
他看着顾惜朝慢慢的唇角上扬,出现一个似讥还讽的笑,牙关一咬,把心一横,劈手便抓,一掌按住他肩窝,另一掌出手如风,连拍双肩、胸口、腰侧,顷刻间顾惜朝全身发软,站也站不住了。
戚少商向来对他尊重爱惜,几曾下过这种狠手?顾惜朝完全想不到他会忽然翻脸,一时之间,脸色都惨白了。他从来不防备戚少商,早成了习惯,就是因为这个男人实在是对他太好;结果先是河东大战,沙陀惨败,再是眼下被他乘人之危放倒,两次教训,难道还学不了乖么?他恨恨的看着戚少商,气血受阻,话也说不出了,眼中却几乎要冒出火来。
戚少商把他打横抱进屋里,放在炕上好好躺着,对他吃人似的目光却不闪不躲,一脸坦然的样子,只低声道:“刚才在院子里,我就跟自己说,你是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总之我不能让你自己走。我点的不是你的穴道,是血行的关窍,不会像点穴那么难受。你乖乖的躺一会儿,准备好车马咱们就走。”
戚少商横下一条心,顾惜朝是反对也好,恨自己恨得要死也好,统统不在乎,结果之后的事儿却反倒出人意料的顺利。他们连夜离开那小渔村,乘坐着马车,颠颠簸簸的一路向南。他每天陪顾惜朝活动半个时辰,其他时间呢,有时候顾惜朝心情好些,肯“既来之则安之”,就只是相安无事的坐在车厢里赶路;有时候顾惜朝心情坏些,非常不合作,就再用老办法把他放倒,放倒之后怕他长时间血行受阻,伤了身体,又得一直给他按摩身体四肢。几天下来,顾惜朝生生的给他水磨工夫磨得没了脾气。
顾惜朝有时候心平气和,问他到底要带自己去哪里。戚少商却答不出来,他只能是走一步说一步;冯良求他去见黄巢,并且声明,只要戚少商肯去救黄巢,他的小雕弓愿意双手奉给顾惜朝。顾惜朝拿了人家的兵刃是心安理得一点也不觉得不合适,戚少商却总是心有歉疚,虽然不明说,一路南下,分明是默认了。跟在他们马车后面的冯良心中暗喜,顾惜朝却很恼火。
这天到了长江边上,寻了船家,将要弃车乘船,之后再要南下,特别是到广州去,就该沿江而下直至出海走海路了,顾惜朝怒极,说道:“你无非是想要我随你一起去广州,之前何必又把话说的那么好听?”
戚少商无言以对,他信誓旦旦的说过顾惜朝要去哪里他都陪着,但顾惜朝现在去哪里是无可无不可,只有不想去的地方却很明了,那就是他戚少商要去的地方,顾惜朝一定不要去。他实在是没办法了,看着长江水,忽然灵机一动,说道:“我们回幽谷去,好不好?”
顾惜朝大怒,使劲捶打身下的坐席,骂道:“我就是再走投无路,也绝不去那鬼地方活受罪。”他对这个师门其实并不算很讨厌,只是听戚少商说到了,就顿生反感。整天被他这么圈着管着,着实只剩下满心的怒火戾气。
戚少商苦笑道:“我知道你只是想离开我,你怎么不想想,你现在这样子,一个人江湖上走得了多远?我不逼你去广州。横竖幽谷离这里不远,你不去,大不了我绑了你去。”
顾惜朝气得倒仰。他纵有千般的手段,不知为什么碰上这人却总是碍手碍脚的无处施展,真是天生的冤家对头。
于是弃车乘船,本该顺流而下的,现在逆流直上。
这个季节的长江,正是好时候,涝季已过,旱季未至,向西去虽是逆流,却也走的不慢。这一日到了鄂州。鄂州自古就是水陆交通枢纽。王仙芝、黄巢起义中,湖北各州县兵难最惨。鄂州于乾符四年被王仙芝攻陷,起义军大肆劫掠,至今未能休养恢复。长江边的码头上,只有零星的船只在那里,早不复盛唐时的兴旺景象。但是好歹这里是个通衢大镇,戚少商打算在这里稍事休整一番,买买东西,再走个两三天的水路就该进山里了。
天上飘着凉凉的秋雨。顾惜朝独自在船上,百无聊赖,迷迷糊糊的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戚少商人虽走了,毕竟对他不是很放心,嘱咐船老大,无论他说什么都只能停在江心沙洲边,绝不能靠岸——知道他天生是个旱鸭子,怎么也学不会游泳,只要还在水中央,就不怕他跑远。
顾惜朝好不容易睡熟,忽然被一阵嚷嚷声惊醒。他探头到船舱外去,原来是另有一艘小船刚刚在沙洲边抛了锚,似乎是出了毛病,一个童儿跳到沙洲上,叉着腰,尖着嗓子嚷嚷:“说是簇新的大船,三天就能开到白帝城,足要了我们六两银子,结果就来了这么条又小又破的,走不快不说,下起雨来哪儿都漏,舱外面下小雨,舱里面下大雨!我们大哥坐在船头,倒还半干不湿的,老爷在船舱里,吓!反倒淋了个尽透!废话莫讲,退银子,退银子!”
顾惜朝听这童儿的口音,却是北方人,讲话又响又快又利落,心里就有几分喜欢,再一看,看童儿旁边站着个中年文士,一身白衣,寻常书生打扮,但器宇轩昂,一身的气派是藏不住的。再看看另一边的一条大汉,虽然衣着朴实,一副老实相,但分明是个练家子,看双目精华内敛,恐怕不输于戚少商。心里不由暗暗吃惊。
只听那中年书生笑道:“唉唉,阿霁,银子岂能随便退得?退了银子咱们还到哪儿雇船去?没瞧见码头上就那么散散落落的几艘小船吗?还不如我们这个呢。”童儿阿霁不服气,一指顾惜朝的这条船,大声道:“这不是船吗?老爷你瞧,比我们的船又大,又宽,又齐整,咱们跟船上的客人说说,搭他船一并入川不行吗?”
这里船老大笑着搭话道:“我们船大,只因我们是从东边过来的,这两天就得返回东边去。几位要入川,还是另寻他人吧。”旁边那船虽小,毕竟是地头蛇,因此船老大不愿意抢人家生意。中年书生笑道:“怎么样,我说雇不来吧?”阿霁着急了,跳着脚叫道:“船家大叔,您行行好,容我们家老爷上船去避一避雨也好啊!”
船老大见那布衣文士一幅文弱模样,到有些动了恻隐之心,只得叫道:“待我同客人商议商议。”说着,便矮身钻进船舱,看顾惜朝已经起身,笑道:“公子爷,码头上那位老爷也是个读书人,想上船来避一避雨。”顾惜朝不等他说完,便道:“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请他们上来便是。”说着起身,将船舱中略收拾了收拾,叠起了被褥,排开几个蒲团。
童儿扶着那文士跳上船,两人显然不大习惯乘船,一上来船上便摇摇摆摆的。接着是那朴实汉子一跃上船。顾惜朝暗地里吃了一惊。那壮汉个头那么大,这一跃船身却只是微微下沉,丝毫也不见晃动。这一手下盘功夫,戚少商也未必胜得过。他暗自戒备,舱中一暗,却是那童儿扶着老爷弯腰走进船舱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