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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鹰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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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还有喊杀声,沙陀的后军还在与藩镇军缠斗,且退且走。
李克用勒马,沉声道:“这样不行!惜朝,蔚州有危险?”
他这时左眼上的箭杆已为亲兵使利刃斩断,但箭簇依旧留在眼窝中,鲜血依旧不断涌出,其状残酷可怖,再也不是昔日嘻嘻哈哈的英朗公子模样。顾惜朝的脸上,黑一块,红一块,间或露出的面部皮肤白的吓人,他颤声道:“河东藩镇已分兵去蔚州了。”
李克用问道:“领兵的是谁?”
顾惜朝紧紧咬住了嘴唇,四个字吐出来的时候他心里是从没有过的屈辱:“我……我不知道。”
李克用侧过脸,用他没有受伤的那只眼冷冷的看着顾惜朝。“李尽忠!”他高声叫。
李尽忠道:“末将在!将军吩咐!”李克用说道:“你率领剩下的部众,带同小公子,回援蔚州!”李尽忠一怔:“将军难道不回蔚州?”
李克用道:“我去后军,只盼阻得藩镇军半刻,为你们争取时间。”李尽忠叫道:“末将不能遵命!”他高大的身形在马背上,铁塔一样坚决。“这是乱命!大帅没有将军,沙陀没有将军,明天就永远不会来!”
李克用森然道:“我一目已瞎,形同废人,再难策马纵横驰骋。我可能已撑不到蔚州!”李尽忠怒叫道:“撑不到蔚州,也得尽力而为,大不了轰轰烈烈的死一场!我绝不能让将军毁了最后的机会!”说着,再不多话,手中双钩高举,叫道:“我部的弟兄们,跟着将军,务必活着到蔚州打散敌人!”说着再不多话,大喝一声,纵马独骑向后军奔去。
李克用叫道:“李尽忠!”拍马欲追。顾惜朝拽住他的缰绳,叫道:“克用哥哥,爹爹不能没有你!”李克用怒发如狂,反手一鞭,向顾惜朝没头没脑的抽过去。
顾惜朝惊恐之下,竟已忘了躲避。周围亲兵纷纷叫道:“将军手下留情!”
这一鞭,是到了顾惜朝的额头上不足数寸,硬生生的停下了。
李克用咬牙道:“走,回蔚州!”
沙陀骏马,其种据说得自西域天马,因此速度快,耐长力,是当时最好的马种,沙陀骑兵名闻天下,便是得益自这种马。此时沙陀军虽遭大败,为了往救蔚州,也为了摆脱追兵,全力奔驰。半个时辰后,不再能听到追兵的一丝声音。
李克用下马端坐,虎威戟牢牢戳在地上,双手紧握。侍从亲兵们围成半圈,将他护在中央,一名侍从军医取银刀,迅速在眼球箭簇深入的位置划开一刀,用钳子夹住箭杆尾部,用力一拔。
李克用大叫一声,鲜血喷涌而出。军医随即撒入药粉,以衣带缚紧。他下令点兵,这当儿休息一阵,喝了些羊乳。中军将领们各自将兵马报上,两万余骑,折损七千。
李克用沉声道:“传令中军,向蔚州方向,开拔!”军官们得令正要催马,顾惜朝忽道:“且慢!”李克用侧头看着他,他问道:“克用哥哥,救出义父后,你打算去哪里?”
李克用道:“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们去鞑靼。”
顾惜朝说道:“去鞑靼,唯一的路是借道雄武境,再穿过鹰哭关。雄武境好走,鹰哭关却是河东军把守。克用哥哥,你给我五十个骑兵,我去拿下鹰哭关。”
李克用望着他,沉吟不语。
顾惜朝一咬牙,滚鞍下马,袍子一撩,单膝下跪,说道:“惜朝若不能拿下鹰哭关,就是沙陀的罪人,愿以死谢罪!”
李克用冷冷地道:“你以为,你现在就不是沙陀的罪人么?”顾惜朝全身一震,怔怔的抬起头,向他望去。
李克用一张满是鲜血的脸上,剩下的那只眼睛,透出的光冷得令人心寒。顾惜朝只觉得胸口痛得透不过气来,他低声道:“飞虎将军,少帅,请你最后信我一次。”
李克用长叹。他沉声道:“曹久方,你点五十兵马,跟小公子抄近路,去鹰哭关。”
鹰哭关。
无穷无尽的山脉,南坡是刀削一般的悬崖峭壁,数百里连绵不断。这段山脉是中原与鞑靼的屏障之一。
秦长城就修建在悬崖的顶端,至今尚有烽火台废弃的遗迹。越过山脉的唯一路径,就是鹰哭关。
那是数百里悬崖峭壁仿佛鬼斧劈裂般的唯一一个豁口,豁口下方有较为和缓的山坡。鹰哭关就建立在坡顶,此处由于是方圆数百里与鞑靼的唯一通道,因此由朝廷派兵把守。关口中官兵约有一百五十余人,因地势险要,与最近的屯兵处不远,故守兵不多。
顾惜朝在鹰哭关遥遥在望的时候,命曹久方带队隐蔽于山中,自己一人策马来至关下。此时是午后申时三刻。
关上士兵向下喊话:“关下是什么人?”
顾惜朝高声道:“河东军郑从谠大人神机妙算,破沙陀于药儿岭;末将奉郑使君命,前来传讯鹰哭关!”
他身上还穿着戚少商亲兵的皮甲,那身轻甲在河东军,已经是地位相当高的人才能穿着的服色了。
鹰哭关大开。顾惜朝骑马堂而皇之地走进关口。
同一时刻,戚少商、李轶、李可举、韩玄绍等人并骑奔驰,一边不停的争论。
李可举、韩玄绍一定要追踪李克用军,预备在蔚州城下决一死战。李轶坚持为以防万一,应尽快分兵前往鹰哭关。三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戚少商身上。药儿岭伏击,从勘测地形,到计策制定,到点兵派将,到前期一系列迷惑性的小战役,前后大半个月的时间,几乎完全是他一个人主持。
戚少商道:“李贤弟说得没错,为以防万一,鹰哭关当然应该派人去守。”李轶喜形于色,戚少商看看他,淡淡地道:“不过,我们与赫连铎合兵后,兵马也不超过五万,沙陀兵守蔚州五千,李克用将兵一万余人,个个都是虎狼之兵,凶悍残忍,这一次背水之战,想必会拼尽全力。我们如果再分兵,势必不利。依我的意思,还是合兵一处,集中力量攻打蔚州,将‘万一’二字消于无形。”
李可举鼓掌道:“戚兄弟所言不错!”李轶面色铁青。待李可举和韩玄绍回到自己队伍中去,他拍马驰近戚少商,恨声道:“戚大哥,你究竟是为了集中力量,还是为了放顾惜朝和李克用一条生路?我敬你是豪气干云的汉子,却不想你只为了一个顾惜朝,便要毁了我们多日的计划!”
戚少商冷冷地道:“李贤弟的夸赞不敢当。你的手段也高明的很啊。小寒川阻截顾惜朝的百名骑兵,难道不是你派去的?”
李轶怔住,半晌,他高声道:“留着顾惜朝,迟早要坏我们的事!大丈夫成大事,岂能拘泥于儿女私情!”
戚少商冷冷的看着他,不说话。他终于提缰,吆喝一声,向队伍前方驰去。
箭雨和浴血的沙陀军中间,那少年身着轻甲只顾疯狂拼杀。他曾与他无限靠近,直到近在咫尺,他的眼中却全无自己。甚至直到与大队沙陀兵马冲杀出一条血路逃出药儿岭,他可能都不知道曾经在战斗中与自己如此接近。
那种感觉,李轶这种人怎么能明白,别的人怎么能明白,
大半个时辰之后,天色渐黑,鹰哭关关楼上点起红灯。曹久方带五十骑兵在山的阴影中接近鹰哭关。关门悄无声息的大开。五十一骑一涌而入。鹰哭关守军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糊里糊涂的做了骑兵的刀下冤魂。
顾惜朝指派二十名士兵,将鹰哭关守军的尸体搬到关下的半山坡,与乱石一起垒成拒敌的工事。鹰哭关中物资储藏尚算丰富,剩下的三十名士兵将所有的面粉抢制成无酵焙熟的面饼,预备给沙陀大军做军粮。接着便是等待。
顾惜朝倚着关楼粗糙的石墙,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他已经两天一夜没有休息过。百数十里的疾驰,三次战斗,他的体力已经透支。可是睡不多长时间,便被噩梦惊醒。
他在关楼上脱下河东军的轻甲,换回了那身宽袍大袖的青衫。他整理仪容,重新梳了头。
有士兵给他送来食物。他胃口全无,硬是强迫自己就着清水咽下了半张面饼。
这个夜晚没有星星。天边有些猩红的颜色,不知道是不是火光。
夜很深的时候顾惜朝替下了守在工事旁的曹久方,命他去睡觉,自己和士兵们一起守夜。火把的光时明时暗,远处有几个士兵依偎在一起取暖熟睡,近处的几名坐着,腰杆挺得直直的,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没有表情。
直到初春凛冽的夜风送来大队人马奔驰的声音。
沙陀的军队人人浴血,却悄无声息,天地间只有无数马蹄踏破静夜的声音。当先的是李国昌。
老人勒马,给身边的中军官简单的下达几个命令。之后让在一边,让沙陀兵马迅速通过鹰哭关。顾惜朝目瞪口呆的看着。李国昌被销烟熏黑的苍老脸孔望向他,他颤声道:“爹,人呢?怎么只有……大队的兵马呢?”
李国昌淡淡的道:“这四千儿郎,是我们最后的军人了。”
顾惜朝的心狠狠的沉下去。
士兵们马不停蹄的通过关口。
“晚晴呢?”顾惜朝忽然想起,惶然问。
“晚晴走了,”回答的是李克用,他本在后军压阵,这时正好纵马过来看顾惜朝为军队准备的干粮。“你出走当天夜里,她就留书离开了。”
顾惜朝怔怔的仰头望向他,他的眼睛紧包着肮脏的布条。
“你跟我们走吧,”李克用说,终于还是心疼,心软,终于还是没有办法怪他到底。“让曹久方守在这里。”
顾惜朝慢慢的摇头。
他低声道:“不,我留下来。”
李克用大怒,叫道:“你留下来有什么用!沙陀已经完了!”话音未落,脱口一声惨呼,却是他的父亲,一鞭抽在他头颈上。“谁说沙陀完了?”老将军威风凛凛的大吼,“亏你还被人说是沙陀的飞虎!沙陀人是什么?你以为真是虎么?不对!沙陀人是狼!我们可以隐忍一时,但只要有一口气在,我们迟早要卷土重来!况且,”他举马鞭指着沉默中流水般通过狭窄的鹰哭关的士兵:“我们是一口气么?我们至少还有四千口气!这些气,都要靠着你去呼吸!李克用,再说这般丧气的话,休怪父帅无情!”
李克用惭愧无地,垂首道:“父帅教训的是,儿知错了!”
李国昌转头去看顾惜朝。
“朝儿,你要留下来,心中定是有了计较。只是我们身后尚有追兵,无论如何,我要你守住鹰哭关三日以上。你能不能做到?”
顾惜朝挺起胸膛,朗声道:“儿能做到!”
李国昌道:“三日之后,为父已深入鞑靼草原,朝廷兵马眼看功亏一篑,必定不能放过你。到那时你可是有性命之忧。”
顾惜朝面上出现凄楚之色,低声道:“爹爹放心,我……我不会死的。”
李国昌“哦”的一声,道:“你就这么肯定?”顾惜朝低声道:“有人……不会让我死。”
李克用重重地哼一声,忽然打马跑到一边。
李国昌看看顾惜朝,又看看李克用,长叹一口气,又道:“既然你已经有计较,为父的什么也不必再说。沙陀的东山再起便靠你一个人了。我们在鞑靼草原,随时等着你的好消息。”这时大队人马已经过的差不多,李国昌在马上按沙陀礼仪匆匆抚摸一下顾惜朝的额头,策马向前军奔去。
李克用纵马过来,冷冷的道:“你在中原,时时留意着,看到晚晴,叫她别回他爹那里,那老狐狸不是个好东西。”顾惜朝默默点头。李克用又道:“至于你……你难道……你非要……”一句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一咬牙,只道:“你自己珍重。”
说着打马便走。顾惜朝呆呆站着,不敢目送他。
马儿长嘶,他忽然又回来了。
他滚鞍下马,冲过来狠狠地拥抱顾惜朝,高声叫道:“总有一天我会回来踏平这劳什子的鹰哭关!不,我要踏平这汉人的中原!”
他大吼大叫的声音就在顾惜朝的耳边,震得他耳中嗡嗡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