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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摊牌 ...

  •   戚少商见到郑从谠的时候他正在摇头晃脑的读《兵法》。
      “夫兵,形象水,水之形,趋高而避下。兵之形,避实而趋虚……”
      戚少商呆呆的听着。过去顾惜朝也这么琅琅的,读过《兵法》。顾惜朝的声音,他闭上眼睛耳朵里就能听到。他呆呆的出神,郑从谠却已经看到了他。
      “少商,少商?”
      他猛地回过神。
      “你想清楚没有?”
      他犹疑着说:“我……我不知道这样到底对不对……”
      郑从谠只是微笑:“你已经决定了,是不是?”
      戚少商低垂下头,目光却很坚决:“是,我想知道,到底是李克用强,还是我更强。”
      “可你还有犹豫。”
      “因为我知道,这个决定之后,有些东西,可能再也回不来了……而我宁可死去,也不想失去。我不知道除了能证明自己更强,还能找到什么意义。”
      “那么你为什么又决定呢?如果你宁可死去,也不能失去?”
      “……因为如果我不能证明自己更强,有一天,也许还是会失去的。也许我这样做,会造成一些伤害,一生都无法弥补;可是我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彻底,得到信任,得到重视。”
      “好吧,”郑从谠说,“张彦球张将军那儿,有个小朋友自幼崇敬你,你等在这里,待他们来了,好好见上一见吧。”
      那个“小朋友”,令戚少商原本就沉重的心更加沉重了几分。

      那几天连日阴雨。春天已经到了,天气却没有丝毫暖意。顾惜朝一回馆驿,便有人来回他:“有位军爷说是公子的旧识,求见公子,现在偏厅上等候。”
      顾惜朝一怔,他在晋阳,哪里有什么旧识?外面冷,屋子里更冷,回后堂宽下了长大衣服,换了身干燥、温暖的长衫,闲闲的便去了。
      偏厅上那人是个壮实的中等个子,背对着他,穿着普通士兵的服色。他轻轻咳嗽一声,那人转过身来,展眉微笑,向前一步,单膝下跪请安,口中道:“乱步给公子请安!”
      顾惜朝愣得一愣,勉强扯出一个微笑,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乱步。起来吧,坐。”
      霍乱步在心里轻轻叹口气,明明已是恩断义绝,这人却还这么心安理得的接受着自己的跪拜,当真是大少爷脾气。见他比秋天分离时瘦了许多,但气色还好,同时衣饰华贵,看上去也就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少爷,哪里像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顾惜朝已经坐下,见他还站着,也就不强他坐,问道:“乱水和乱虎呢?也在张彦球军中?”
      霍乱步微有吃惊,晋阳城中那么多军队,服色都差不多,他怎么就知道自己是张彦球部下?但没有细问,只回答道:“是,我们三个同在一营中。本来应该一起来给公子请安,但今天他两个当值。”
      顾惜朝心不在焉的“恩”一声,半晌,冷笑道:“你们知道我在晋阳,了不起的很。”霍乱步说道:“我是见到了戚大侠,才问出公子也在晋阳。”顾惜朝眉毛一扬,说道:“戚少商去军营了?”霍乱步说道:“是啊,戚大侠常去我们军营,跟我们张将军处得很好呢。”顿了顿,又道:“戚大侠说起过公子的委屈,乱步知道,是我们冤枉了公子,他两个说,只有你原谅了我们,他们才敢来。只有乱步厚着脸皮来了,求公子看在这么多年的主仆情分上,原谅我们罢……”说着,真情流露,眼圈也红了,话音还没落,忽然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顾惜朝微觉意外,忙道:“这是做什么,你快起来。”霍乱步叫道:“公子,我们四人自幼蒙你收留,得你教授学问本领,不管有什么血海深仇,我们四个心中永远都惦记着你的好处!”
      顾惜朝说道:“好,我知道了,你快起来。”霍乱步叫道:“公子!我知道你已经不相信我们,我只想提醒公子,千万不要过于信任戚少商!”
      顾惜朝怔住。霍乱步道:“那戚少商与公子的仇恨,远非我四人可比。他人又奸诈狡猾,公子在晋阳只得他一个熟人,就算他不起杀心,他身旁的兄弟随从,哪一个是好相与?哪一个对公子不是欲杀之而后快?况且他又是黄巢的朋友,他对老爷和大爷,又能安什么好心?公子若真的拿他当好人信任,迟早要上他的当!”
      顾惜朝皱眉不语。霍乱步一咬牙,说道:“乱步言尽于此,公子你保重,若有什么需要,公子只管派人到城西营地里来找乱步,乱步现在,在张大人面前也算说的上话。我们三人已经商量好,就算要报仇,也要先报了公子的大恩。”说着,向地上磕了一个头,起身快步出门。

      从这天起,霍乱步经常从军营里送些消息出来。军队如何集结啦,粮饷衣服如何发放啦,顾惜朝从这些细枝末节的消息中判断河东军队是否有开战的动向——一直没有。他也听说了很多关于河东小朝廷和云中谈判的消息。可是很快,新的消息来了。李克用去了雄武军的地盘,借兵。
      在河东你是听不到准确的说法的,不过这动向表明,谈判已经破裂。
      雄武和李国昌的振武军一样,也是边境的一处藩镇。主帅李牧均本是北地杂胡出身,与李国昌交好。雄武境与北方鞑靼,只隔着一道山脉,及山脉上的长城。该处山脉属阴山余脉,极长的一带尽是悬崖峭壁。
      可是为什么河东的军队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顾惜朝到底应该相信谁?霍乱步还是戚少商?
      他等不下去了。这平静太奇怪,也太可怖。

      顾惜朝独自坐在书房中。隔着大开的长窗,远远看见戚少商的一身白,向这边走过来。
      他缓缓地摩挲着手中羽箭,白腻如玉的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眉宇间却有难言的阴鸷。
      当戚少商出现在打开的门前那条石头甬道上,他隐藏起自己的阴鸷,脸上变出一个孩子般单纯快乐的笑容。他看着戚少商挺拔的身形在阳光下越来越近,他阴影中的笑容越来越简单。
      戚少商已经走进来。他的身形很高大,在门口的光线中投下一长片暗黑的阴影。他背光的脸看不出表情。
      “你在这儿,我到处找你。”
      他的声音似乎听不出什么波澜,他的眉宇间,背对着光,看不出光彩。
      顾惜朝让自己的微笑带上些淡淡的讥嘲:“好久不见阿,戚大侠。”
      戚少商似乎愣了愣,他逆光的脸看不出表情,只听他茫然道:“是,很久不见。”顾惜朝轻轻的笑,侧着头,问:“戚大侠究竟在忙些什么?难道又在忙着喝花酒?”
      戚少商看着他,似乎,也在暗自盘算。他向前走了几步,逆光的脸终于清晰,他慢慢扯出一个满是疲惫的笑容。
      “是,我在忙,我目标明确,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忙。”他深深深深望着顾惜朝,“或者你可以告诉我。”
      顾惜朝微笑:“如果你目标明确,那么就向着目标走吧。反正你决定了的事,我说话,恐怕是没用的。”
      戚少商沉默一阵,忽然笑出来:“我本是想找你一起吃饭的。好些天没在一起,心里真想你……”他突然提高了声音:“进来!”
      进来的那厨子,腰间别着尖刀,两只粗壮的手臂举着一只大瓦罐,头上顶着砧板、蒲布包。他行过礼,从腰间白布袋子里取出长柄勺,揭开瓦罐的盖子,一时间,腥香四溢。
      里面是一只肥肥的鸭子。那厨子用尖刀将鸭肉片得飞薄,盛在碗中,撒些胡椒、芫荽,再冲入滚烫的鸭汤。奉给两人一人一碗,便躬身退至门外。
      顾惜朝微笑道:“这位仁兄虽是庖厨之辈,倒是好刀法。”
      戚少商却只是揭开蒲布包,取出里面的一盘胡麻饼,微笑道:“胡麻饼,泡在鸭汤里面,味道很好。”
      顾惜朝按他说的,将胡麻饼泡进热热的鸭汤里面,咬一块,细细的品着个中滋味,忽然低低地叹一口气,说道:“胡麻饼,若是干嚼,又韧又硬,没的叫人牙根酸痛。鸭汤呢,虽然浓,虽然补,可总觉得有股子骚膻之气。奇怪的是,这胡麻饼泡在鸭汤里,竟然是又香又软,纵是珍馐佳肴也未必能比。戚大侠,人和人是不是也如此?”
      戚少商道:“是。”
      顾惜朝微笑道:“可是鸭汤若冷了,胡麻饼若是焦糊了,此美味便不复再得。”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几乎在微微发颤,但,顾不得了。他悠然望向虚无的远处,轻声道:“看来,同样的东西,同样的人,总得热诚相对,才可以阿!”
      戚少商慢慢闭上眼睛。
      “惜朝,”他轻声说,“有些事情已经不能改变了。”
      顾惜朝尖锐的望向他。
      “你究竟做了什么?”顾惜朝冷冷的问,“你不要告诉我,晋阳的事,你也掺和了一脚!”
      “我不是掺和了一脚,”戚少商疲惫地说,“实际上晋阳的事,现在是我在主持。”
      顾惜朝猛的瞪大眼睛,“你,你在主持!”
      “是。”
      “所以我得不到任何消息,所以我的消息时真时假,因为是你在主持!”热血上头,他猛的扑到墙边去,摘下装饰的宝剑,“戚少商,你再说一遍!”
      戚少商喃喃的说道:“很多事情都是由我主持,晋阳的兵也是我在训练,吐谷浑和幽州的兵也是我负责联络,他们已经答应帮忙。云中已经被包围了,李家父子战败只是早晚的事。战事胜败系我一身,所以我不能告诉你,也不能被你察觉一丝一毫。我别无选择,也不敢求你谅解……”
      顾惜朝脸上的血色已经消失的干净。他举着剑,却连准确指着戚少商都做不到。他全身发抖,愤怒,惊怕,绝望。
      他终于怒而长啸,一剑刺出,戚少商向旁侧身躲开,低声道:“我还有重任在身,待战胜之后,我任你处置。”
      顾惜朝一剑使老,全身的力量都似乎跟着消失了,他拄着剑不停喘气,忽然猛地一剑劈砍在桌子上。桌上的碗筷盘碟一气儿全部砸到地上,热汤飞溅,戚少商惶然低叫道:“给我看看!有没有烫到?”
      顾惜朝向后让过,冷冷地道:“不劳戚大侠费心。”
      戚少商痛苦的闭上眼。
      “幽州和吐谷浑的兵,在哪里集结?”
      “我不能告诉你,对不起,惜朝,这是打仗。”
      “你以为李克用想要攻打朔州他就一定会轻敌冒进么?只要他死守蔚州,进可出击,退可守云州,他未必会败!”
      “可他已经出来了,”戚少商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目光看着顾惜朝,顾惜朝知道那目光里真的有可以一决胜负的兴奋,“李克用,论打仗,是天才。”戚少商淡淡的道,“但他从没失败过,他太骄傲,太轻敌,太容易冲动,这一次本来就是怒发冲冠。所以只要派一个曾败在他手下的将军去激他,他一定会上当。”
      顾惜朝喃喃道:“住口,住口,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我不听……”他沉默半晌,忽道:“你是有意把李克用引到朔州去,是不是?朔州周围地势复杂,有黄河,有山地,要埋伏一支兵马不是什么难事,最重要的是朔州离云中远,李克用既然跑去找李牧均借兵,想必兵马不够。这一次攻打朔州,蔚州防御必然松懈。戚少商,你好狠的心,你竟然……你竟然……”戚少商望着他目光中充满赞许钦佩,他看着心却在下沉。
      他知道这时守蔚州的只能是李国昌。
      他不会再领兵出征了,他一身都是伤痛,他晚年虽反,那身伤痛,却是一生为大唐鞠躬尽瘁,守护北疆,激战叛军,东征西讨而得来的。可李克用在外征战,他却还必须要为儿子守护根基所在的城池。
      现在他另一个儿子曾经不顾一切信任的那个人,正要派兵去陷他入最危险的境地。
      “我要出城,戚少商,放我出城!”
      戚少商闭一闭眼睛,他轻声道:“今晚我也会带兵出城,到时你混在我亲兵中。”他强忍着心头巨大的痛苦,慢慢地道:“我已经准备好了鞑靼的地图,你尽快回蔚州,带着你义父北逃鞑靼去吧。”
      顾惜朝怔住。
      “对不起,惜朝,但是我必须这么做。
      “必须?”顾惜朝抽疯一样大笑起来,“你还真愿意做黄巢帐下区区百夫长?黄巢对你就那么重要?”他孩子般的大喊大叫,全不管自己的声音已经嘶嘎已经带着丝丝的哭腔,“我算什么?你要为了黄巢杀死我的爹爹和兄长!”
      “不止是为了黄巢,”戚少商说,“我已经留在河东小朝廷,有些事真的必须做。为了黄巢,为了这里一方平安,何况,我是汉人。五胡乱华至今不过数百年,我不想帮异族人一分一毫。”那些自私自利的原因,他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么这就是原因?” 顾惜朝后退,一直退。直到自己的背紧紧靠着墙壁,他全身都是软的。他忽然轻声笑出来。他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到脸上肌肉都麻木抽痛。
      他轻声说:“原来这就是原因。他们血管里流着异族人的血,所以哪怕他们也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依旧没有资格问鼎天下;我的血管里流着娼妓的血,所以哪怕我有再高的志向再出色的才华,我依旧没有资格读书考功名。这就是原因?”
      他忽然大笑出声。
      他再也不看戚少商一眼,大笑着,蹒跚着,走开。他走过书房的长窗,走过门前的甬道,走过那两扇小小的月洞门。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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