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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夜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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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早春,戚少商与顾惜朝滞留在晋阳,经历了许多他们都不愿意经历的事情。河东节度使崔季康在战败后死于兵乱,之后河东道的军政大事,便由河东行军司马李侃总理。这位李大人与崔季康是莫逆之交,刚上任时很是踌躇满志。谁知没过几天,便有部下牙将贺公雅因粮饷分配不公而率所部士卒作乱,并捉拿孔目官王敬送兵马司。李侃为安抚作乱士兵,与朝廷监军亲出辕门慰谕,并亲手斩王敬于牙门。当时迫于形势做出这种决定,李侃心里其实一定是极度愤怒的,因为之后发生了许多诡异的事,
从贺公雅作乱的部卒每夜都有失踪,渐渐的,事情的发展失去了控制。追捕与屠杀不再只夜间隐秘进行,开始变得大规模和公开,终于一天贺公雅九族被屠戮殆尽。其后数日,从贺公雅作乱的士卒近百人称“报怨将”,又作乱,纵火烧了杀贺公雅一家的两名都虞侯张锴和郭晫的家。李侃又想故技重施,牺牲张、郭二人,行这个伤天害理的缓兵之计。张、郭二人临刑,在法场上涕泗于众人道:“我二人虽杀了不少人,都是经过捕盗司密审后宣判的死罪,又非是我二人的私刑,今日为何将罪过都算在我二人头上?今日冤死,河东数十万将士,竟没一个英雄好汉仗义相救!”
张、郭二人在军中人缘倒不错,这一番诉说,观刑军士重又大噪,一拥而上救下了张锴与郭晫。李侃本是文官出身,所谓兵乱本来就经历的少,何况亏心事做的太多,多半也有些心虚惊愧,被士兵们一闹,便险些吓破了胆子,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顺了军队的意,连夜逃跑,快马加鞭回长安上表朝廷请辞,再也不肯管河东的事。
之后朝廷派来的节度使名叫康传圭。他来到河东上任,张锴、郭晫二人出城迎接,康大人一声令下,左右刀斧手齐齐出手,乱刀将二人斫杀。之后,又将二人全家尽皆诛杀。康大人的下马威可谓是做了个足十。晋阳自此日开始,日日戒严。
戚少商等人聚居在赫连春水的家里,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同时约束手下,不许他们上街。最多只和李轶通通消息。这十多天,外面是一派人人自危的乱像,宅子里面,却像个世外桃源了。唯一叫人头痛的是穆鸠平,他一看到顾惜朝就举起长矛当说话,被戚少商沉着脸喝止,顾惜朝倒是笑嘻嘻吊儿郎当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把穆鸠平气了个倒仰。
戚少商脸上的沉着下面,藏着提心吊胆。他想尽了办法想要离开晋阳。这是个多事之地,局势将会如何发展,他根本不愿意想。某天晚上,李轶派人送来了沙陀的消息。
李克用在云州不知道为什么杀了大将,其人手下两千余人阴奔代州。朔州沙陀守将高文集亦为朝廷所招降。令顾惜朝惊怒交迸的是,这一时期同时投降朝廷的,还有李国昌的堂弟,他称呼为叔叔的沙陀酋长李友金。
“这事情没那么简单,”他对戚少商怒气冲冲的道,“高文集也就罢了,李友金这个人头脑简单,向来只知道唯我义父马首是瞻,他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胆量和魄力归降朝廷?我想不通,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戚少商只得默然不语。他把所有人都圈在一个小小的宅子里,只是盼着能平平安安的离开晋阳。至于这里沙陀也好,朝廷兵马也好,天昏地暗由他们打去,最好打出个两败俱伤,只要和戚少商没关系,只要和顾惜朝没关系,就好,他就已很满足。可是顾惜朝显然不这么想。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沙陀军。那是他父亲和哥哥的军队,他怎么能放开?他很担心李克用。李克用好冲动,做事常常热血上头便不顾后果。平白无故杀了大将,岂是一军统帅能做的事?要命的是,隐隐约约,他知道李克用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他侧目瞪着戚少商,“你在晋阳这么多日了,总不至于只是喝花酒吧?戚少商,河东军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戚少商只好继续沉默。
他没有办法不沉默。他不是河东藩镇中的一员,不可能清楚了解河东军的动向,可他知道李轶那些语焉不详的暗示是什么意思。河东节度使康传圭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已经把幽州李可举和吐谷浑的赫连铎紧紧地抓在了手心里,两镇军马现在唯河东马首是瞻。赫连小妖去找过他堂叔父赫连铎,什么都没有打听出来,反被老头子狠狠的教训一顿。晋阳城外大军已在悄悄集结,康传圭已经发出了“和沙陀决一死战”的号令。近日归降的几名沙陀大将,自然便是这些日子朝廷策反的结果。但戚少商没办法对顾惜朝讲这些。他讲也没用的,决战一触即发,他害怕顾惜朝去趟那摊浑水。况且他真的没有办法和顾惜朝一样全心全意为沙陀做什么事。
李轶说的没有错。借朝廷的手打压下沙陀,对他,对黄巢,没有任何坏处。
战争没有迫在眉睫的时候,他只想躲开。他和顾惜朝立场上南辕北辙,唯一的希望只是不要这么快就让这矛盾激化。可是一切都来得太快。
最新的消息是李克用已经帅大将李尽忠出云州而至蔚州。蔚州在云中地区,是第一个军事要冲。李家父子打仗向来是寸土必争,而这一次却被朝廷不费一兵一卒,通过策反拿下了偌大的朔州,李克用生平眼里揉不得沙子,这一次被高文集、李友金等人咬了这样重的一口,怎么咽下这口气,恐怕早就红了眼啦。他出来到蔚州,自然是做出征的打算。顾惜朝问戚少商借人去往蔚州传信,要李可用尽量不要出战,以守代攻,以逸待劳。现在河东藩镇联军是风头正劲,沙陀毕竟地窄兵少,这种时候就不该跟他们硬碰硬。可他也不能确定李克用会不会听自己的话。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二月初,沙陀两万余人出蔚州,攻打代、朔二州,直逼晋阳。十一天后攻陷代州附近县城太古。康传圭下令晋阳戒严,严禁出入,同时书求汝州兵马助防。
顾惜朝担心的就是沙陀军的这一场胜利。
李克用轻易出蔚州,本就是轻敌大意的表现,他活到二十四岁,从没有尝过在战场上失败的滋味。对自己的过分相信会让他失去最直接的判断力。
这个时候出现了一次原本可以彻底利用起来的绝佳良机。
康传圭见李克用全力攻打朔州,知道他最大的目的在于复仇。朔州城内的数千沙陀降兵不堪攻打欲降,康传圭命牙将苏弘珍前往救援。苏弘珍所部三千兵马,若能与代州城内兵马里应外合,夹击李克用军,原是不错的主意。只可惜他们碰到的是李克用。飞虎子仅仅分出一个千人队,在太古便大败苏弘珍军。苏弘珍逃回晋阳,康传圭怒他战斗不利,狠心军法从事,又派都教练使张彦球带兵出击。主动出击沙陀,在士兵们眼中看来几乎等同于送死,况且粮饷也不足。在晋阳附近的百井,士兵哗变,挟持张彦球,迅速还兵晋阳。康传圭闭城门拒之。此时张彦球军中一个名叫霍乱步的普通士兵说动了西明门守军。城门大开,乱军蜂拥而入,至节度使府,一刀杀了康传圭。
至此,河东道最高军事长官康传圭也死在了兵变当中。
晋阳民风彪悍,自从上一次昭义军作乱,晋阳百姓便自发组织了乡团。因此这一年间数度兵变,百姓遭袭的却不多。
顾惜朝当日便暗中写了书信,要李克用从速发兵晋阳。他将信缚于鹰足之上,离开蔚州时走得急,那是他带在身边惟一的鹰。
晋阳作为河东道的首府,背向西、南二方向,便是黄河大拐弯的天险,北面即是云中地区,只要拿下晋阳,东方太行山以西的数州兵马自是不成对手。同时据黄河之险,无论是自立,还是臣于唐廷,都可说是拿到了极大的筹码。
顾惜朝仔仔细细的观察着张彦球的守军部署,果然也是个有方略的将领,晋阳一城守兵军容整肃,虽是哗变,与百姓却能互不相犯。城墙附近的守军也分工明确,队列规整。
几天后,朝廷派宣慰使封了张彦球的官,以安抚哗变的士兵。顾惜朝想起李轶的抱怨来,这朝廷,还怎么能继续令天下英雄臣服?河东的横兵悍将只怕已经哗变上瘾了。
况且,张彦球虽不错,不过是个教练使,难道真能总揽起河东一道的军务?即便他此刻甚得军心,河东道的那些节度藩镇,哪一个是好相与!他们难道就能乖乖的服从一个教头!
所以,只要李克用能及时出现在晋阳城下,在晋阳城中煽动谋叛,并不见得是多么困难的事。现在摆在顾惜朝面前的问题有两个,一是李克用究竟能不能及时出现?
另一个是,他毕竟只有自己,势单力孤的一个人。
李克用没有听自己的话死守云中,他一直怀疑是问戚少商借用的那个信使实际上没有将信带到,或是背后捣了鬼。
他不愿意怀疑戚少商。他离开云州,来到晋阳,那么毅然决然不顾一切,只为了这个男人。他怎么能够允许自己去怀疑,这么快,这个男人,就要暗刺自己一刀!
可是,他毕竟是不敢再问戚少商借用任何人手,也不敢再把自己的任何想法告诉他。
至于李克用能否及时出现?
只要那只鹰没有问题,只要那只鹰及时回到蔚州。
他不知道这只鹰没有飞出晋阳的城墙,便被人使硬弩射杀。
当晚李轶便使人请戚少商前去赴宴,只请戚少商一人,另有一人作陪,乃是新近刚封的河东团练使张彦球。
“戚大哥,小弟这里,有奇文一篇,不敢独享,请大哥共赏。”酒过三巡,李轶忽然笑对戚少商说。戚少商接过,只看第一个字就变了脸色。
“我只道顾公子来到晋阳,是因情所感,不得不为,我以为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李轶笑道,“谁知原来他另有重任在身……倘若这封书信如期送至,李克用点起数万沙陀骑兵,一路烧杀,来至在晋阳城下,到那时孤城无主,自然是唯有任君宰割。”
戚少商沉吟半日,淡淡笑道:“李贤弟既然认定了此信出自惜朝之手,愚兄心中就算有一千个,一万个不认同,只怕也是没用的。——不知贤弟有何打算?”
李轶正色道:“戚大哥真是痛快人,小弟敬重大哥,佩服大哥,但如今晋阳无主,这一城的安危,此时系于我一身。赫连府中人人都是武功高手,小弟手下却只有普通士兵,人数再多,对付武功高手也是没用的。事急从权,小弟不得以,只能使用些下三滥手段,方能把诸位高手请回我的府中。”
戚少商的一只手掌猛的拍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极沉重的闷响,桌上的杯盘酒盏却都端然不动。他的眼睛死死地瞪视着李轶,李轶垂下头,躲开他的目光,低声道:“大哥一定恨我,看不起我,我自己也不齿这等小人行径。但事已至此,为保晋阳,为保百姓安危,不得不如此。”
戚少商默然,半日问道:“他们现在已经在你的府中?”得到肯定的答复,他冷冷的问:“你想要我怎么样?”
李轶说道:“晋阳兵将虽多,并无一个帅才。我希望大哥领军阵前,将李克用斩于马下!”
戚少商冷笑道:“我是江湖人,领军阵前,我不会。”
李轶微微一笑,说道:“大哥是江湖人,不懂行军打仗,小弟是知道的;小弟也并不指望大哥为我决战千里之外。我只要大哥你出现在阵前,在千千万万的士兵面前,亲自杀死李克用,就够了。”
戚少商怒气直攻入心,大声说道:“好,我杀!”他按在桌面上的手忽然抬起,只听乒乒乓乓、叮叮当当、稀里哗啦一阵乱响,李轶和张彦球两人大惊失色,慌里慌张的跳起来躲避。只是他这一只手猛的抬起的工夫,整张长桌应声塌倒,桌上摆满的各色酒肴跌的满地都是。
戚少商一只手按在椅背上,慢慢的站起来,冷冷笑道:“我可以帮你杀人。但是我的人,我的朋友,还有我的兄弟,他们少了一根汗毛,我都要你的整个晋阳,都如此桌。”他抬起手,椅子应手而碎。他慢慢的掸一掸衣上其实并不存在的尘土,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