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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膏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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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云州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很久。云州人根本没有把大军压境当作一回事,他们还是大开着城门,任百姓来来往往,守护城门的守军脸上还嘻嘻哈哈的笑着。
回到李府,请下人通报李国昌。李国昌上了年纪,这时候在歇中觉,只得先送顾惜朝回房里,再叫人通报晚晴。她来得比想象中快,却正撞见他给顾惜朝脱掉那身被马匹拖着蹭烂的衣服。两个人都有些尴尬,戚少商起身道:“姑娘到了,他就交给你了。”
晚晴怔住,一直到他已经离开了很久,依然怔忡着。
他说,他就交给你了。
他是谁?他凭什么要这么说?床上顾惜朝缩了缩身体,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呻吟。她咬一咬嘴唇,走过去把他的脉。
他在棉被里,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全身滚烫。怎么就会病成这样了?明明已经好了的,就非要糟蹋自己么?还是,你害怕身体好了,就要……成亲了?
用湿手巾去擦拭他滚烫的额头。他动了动,他呼吸中有久病人的气息。他张张嘴,喃喃嘟囔着高烧中的胡话。晚晴伏低身子,痴痴地听着。
她知道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会被他用那个字眼来称呼。
顾惜朝昏昏沉沉的睡着。
有时,很乱,很乱,仿佛置身在极遥远的地方,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扎进细长的钢针,痛,入骨髓的痛。有时又仿佛置身战场,或是,修罗场,遍地鲜血,遍地残缺不全的死尸,甚至会看见某些被自己亲手杀害的人。那个高高瘦瘦的,总把双手拢在袖中的惨白鬼影,对着自己森森的诡笑;有时会忽然觉得,其实自己也死了,躺在乱葬岗,似曾相识的地方,满天有寒鸦的惨叫。
有时似乎很清醒,能听见身边人的说话,李克用总是把声音压得很低,晚晴的声音也是轻轻的,恍惚间似乎回到小时候,大家谈论的,是一些那么无忧无虑的话题。但有时就迷糊到莫名其妙而且很可笑的地步,他会觉得戚少商在身边。
他会有错觉自己被他紧紧握着一只手,他会错觉到清楚的感受到他脸颊又短又硬的胡子茬。最开始出现错觉时他奋力想睁开眼睛,结果眼睛上被什么东西压迫住了,非常非常清晰的感觉,很软,很热,他甚至听见了一些粗重的喘息声。额头也感觉到一阵一阵温热的气儿。他吓得不敢再动,结果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出现这些错觉时他就很干脆的不去管它。
但是错觉中的戚少商,很奇怪,有时他喃喃地,反复的在耳边诉说着对自己的恨意,可是他的诉说,听不出一点恨,只有浓浓的悲伤。有时候错觉从听觉触觉扩大开去,他会觉得自己被拢在一个宽厚温暖的地方,整个上半身都那么舒服,仿佛这地方就是专为自己生成的一样,他舒服得昏昏欲睡,却又听见戚少商在耳边轻声说:“要是你永远这样,这样乖乖的,该有多好。”
接着他说:“不,不,我还是要你好起来,我宁可你活蹦乱跳的杀人放火,也不愿眼看你这样子一点点的衰弱。”
有时候他讲的话就很可笑幼稚。他会讲他小时候,老爱罚他抄写孟子的老先生,端严方正的父亲有一次气急了发起狠来,叫童仆把他按在马凳上,拿门闩照着屁股狠打。母亲和姐姐就心疼得跪在地上一边苦苦哀求,一边痛哭。可是他还是喜欢溜出家门,到处去调皮捣蛋。直到有一天。
“我在外面疯跑疯玩了整天,到半夜回家,想偷偷溜回去。结果……我看见我的家站满了官兵,他们手里的火把把半个天都照红了。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我爹爹,究竟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过,竟然要被诛九族。”
他悲伤的声音就在自己的耳边。
有时候他会唱很愚蠢的歌谣。有时候他什么都不说,就那么呆着。
顾惜朝好一点之后,那种种的错觉便停止了再不发生。他开了窗户,倚着厚厚的枕头垫子上看窗外。晚晴也并不禁止,因为他的病,从来都不是因为着凉。
他想戚少商。
越来越想。
他去了哪里?他是不是彻底死了心,绝了情?
顾惜朝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现实却是更加的牵肠挂肚。他现在晚上都不想关窗户。他梦见了那晚在车上的所有事情。
他是不是该庆幸自己的坚持?戚少商向来都对他好,他真的抗拒的事情他不会强迫。现在看来他知难而退也不会再出现了。这样真的很好,很好,他可以跟晚晴成亲了,只要戚少商不出现一切就都可以按照原计划进行,他的人生不会再有任何分岔。
可是……
他想再见他一面,只要一面就好……
当思念越来越占据人的心,当相思已欲病成狂,当那个人忽然仿佛完全彻底消失,有些事情,慢慢的挣脱了它们洪水猛兽一样的外皮,开始显露出鲜艳的色泽。
“这样是不是很疼?”李克用睁大眼睛看着顾惜朝身上扎的十余根银针,好奇的问。
晚晴轻轻一笑:“你想知道,要不要我给你也扎几针?”
顾惜朝听了便笑起来。李克用赶忙摇手:“不不不,我没这兴趣……”他俯身举着一块小手巾给顾惜朝擦一擦额头的冷汗,皱眉道:“其实阿,看他这么咬牙强忍,怎么会不疼。”
晚晴道:“克用哥哥,我记得你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生过病,不像我和惜朝那么弱。小时候我们两个都很羡慕你。”李克用叹道:“你们羡慕我?哈,那真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现在轮到我来羡慕你们两个。”
晚晴白皙的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她看一眼顾惜朝,不知为什么,心中却很酸涩。顾惜朝吃力的道:“有什么好羡慕?”
李克用笑道:“有什么羡慕,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顾惜朝笑得很高兴,他翻手握住晚晴的手,轻声道:“等我好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晚晴红着脸道:“克用哥哥面前,说这些做什么。”李克用在一旁,忽然笑弯了腰,他拍着巴掌叫道:“噢噢,害臊了,害臊了!”
针灸过后,顾惜朝全身松弛下来,沉沉的睡去。晚晴收拾了针囊。李克用悄声问:“是不是要去煎药?”晚晴点点头,也压低了声音,说道:“本来在这院子里正好,可他鼻子厉害,嗅到怪味会睡不好。只好去我那里煎了。”李克用皱眉道:“每一次还得你自己来,一弄就是大半个时辰。”晚晴笑道:“别人来我怎么放心;克用哥哥没事,就来陪陪我罢。”
他为她背了药箱。他们仔细的带好了房门,也关上了小院的门,月洞门两边的藤萝掉光了叶子,却生着累累的红豆。李克用摘了一支,就像小时候那样,想要给她别在小辫子上,但她扎的早就不是小辫子。她接过来微笑,两个人并肩去了。戚少商远远看着。
门是应手开的。沙陀领袖的府邸随时有士兵巡逻,他们从来就没有留下人看守或是闩门的习惯。这个小院里面现在只有顾惜朝一个人,在卧房里沉沉睡着。
戚少商在他床边坐下来,仔仔细细地看着他。
他也不想回来。他只知道再不来,自己一定会发疯。
顾惜朝忽然被惊醒。毫无预兆,一双鹰目骤然张开。
“不是那个抽屉,是那边那个。”晚晴的笑容终于变得发自内心。李克用笨手笨脚的抓起一大把药材。
“笨啊,克用哥哥!只要一钱,一钱!”她笑起来的样子和小时候很像。李克用咧嘴笑,称好了重量,拿到她面前给她看。她点头。李克用在她身边坐下来。
“原来做医生这么辛苦,唉,谢天谢地当初惜朝学武你学医。留给我的是最简单的带兵打仗!”他伸一个大大的懒腰,晚晴撇撇嘴,笑道:“谁留给你了?带兵打仗你天生就会的啊!你最懒了,号称是学带兵打仗,其实根本就是偷懒!”
如果永远不长大,该多好?
不应该这样,顾惜朝想着,不能这样。
这样算什么呢?
但是即使他们的距离近到压迫呼吸,他依旧没有退缩开。
他们随时会回来,外面随时有巡查的士兵在经过,义父也随时可能想起我来看我。
但是他的嘴唇找到自己嘴唇的时候,他只是默默地闭上眼睛,任他索取纠缠。
他的手滑过自己的勃颈,那儿有伤口。他的手掌心有极厚的茧,刮在皮肤上,那感觉,短一分是痒,多一分是痛。
这个戚少商,是真的,看的到,摸得到,活生生的,再也不是幻象。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也以为我不会再来。”
“为什么又来?”
“我想你。”
“……有多想?”
他引着他的手按住自己心脏的所在。
“它只为了你跳。”
他放开手,只留他的手在心脏。他没有放手,却神经质的抓紧了那位置的衣服,抓得很紧,手背上青筋暴露。
“你想我么?”
他哑声回答:“……想……”
他猛地按住他心脏上的那只手。“有多想?”
他苍白的嘴唇微微颤动,另一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已入膏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