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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入世 ...

  •   他们纵骑去了李克用的守捉使府,果然好一座大宅院,雕梁画栋,亭台小楼,有江南风味。顾惜朝看着花园中的曲池锦鲤,脸色有些泛黄。李克用笑道:“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你,就在这样的池塘旁边,惜朝阿,那时候你可比现在乖多啦!”
      顾惜朝泯着嘴唇,不说话。李克用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天他的恐慌。
      “你要不要见见云师傅?”李克用笑嘻嘻的在顾惜朝耳边说道,顾惜朝看着他一脸惊讶,不由脱口道:“云师傅在你这里?”
      “是啊!”李克用得意洋洋,“以后你想要跟刘师傅学功夫,就到我这里来;保证父帅他不会知道!”
      顾惜朝横他一眼,急急忙忙的跑去前房。
      前房一群仆役坐在门口闲聊,都是上了年纪的沙陀老兵,见到顾惜朝跑来,慌忙都站起来,乱哄哄的施礼问好。沙陀习俗,上过战场的老兵特别受尊重,顾惜朝只得站下,给他们拉着问长问短。半日方才笑着问道:“云牧之云师傅在里面么?”
      一个独臂的沙陀老兵笑道:“在,在账房里,老样子,喝得像堆稀泥。”众人一起哄笑。顾惜朝只得跟着一起笑。
      李家的军府和当时其他的节度使幕府没什么区别,旗下托庇的能人异士无数,云牧之可能是其中看上去最没用的一个了。顾惜朝从认识他,就没有一次见他时觉得他是清醒的,他不是已经喝得烂醉,就是就快要喝得烂醉。可是就是这么一个酒鬼,却出乎寻常的文武双全,李国昌虽觉得他喝酒误事,有些瞧不起,但知道他饱学,因此让顾惜朝拜了他做开蒙师傅。但最初只是跟他学文课,直到他十四岁那一年无意间瞧见云师傅练功夫,从此天天纠缠,缠得云牧之没有办法,只得又悄悄地正式收了一回徒弟,教他武功。但这回事也只有晚晴知道,当着别人的面,他也从不许顾惜朝叫“师父”。
      顾惜朝近来读书学文,自有其他更方正饱学的老师教导,已很久没见到他。这时进了账房,迎面就见地上到处是酒瓶。云牧之仰面朝天倒卧在席上,头枕着矮几,张着嘴鼾声正响。四顾无人,顾惜朝便叫:“师父!”
      云牧之仿佛没有听到。顾惜朝走到他旁边,推了推他,他依旧没什么反应。顾惜朝见怪不怪,自己找干净地方坐了,说道:“师父,原来克用哥哥知道我和晚晴跟你学本事。他把你要到府里,多半没打什么好主意。”
      云牧之鼾声依旧。顾惜朝见他不回答,眼珠转了转,问道:“你意思是说,他知道没关系?你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云牧之依旧没反应,顾惜朝等了一阵,知道他确实不把李克用的知道看的很重,便又道:“过些日子我就要起程去长安了。师父可有教诲么?徒儿洗耳恭听。”
      刘士章依旧只是打鼾,顾惜朝问道:“你没什么话对我说么?”
      他和师父早有协议,当师父不回答时,就是不需回答。
      等了一阵,云牧之看起来还是睡得香甜。顾惜朝没办法,只得起身长揖到地,说道:“徒儿不日便要起程,在家时尚需温书,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师傅,更不知何日能报师傅恩德。请师父受徒儿一拜。”
      他保持着长揖的姿势,慢慢向后,退出门去。

      同年秋,顾惜朝拜别义父、义兄、师父,收拾琴、剑、书箱,启程前往长安预备参加第二年的春闱。这是唐僖宗乾符二年,天下大乱,西南有南诏之乱,东有王仙芝、黄巢聚寇剽掠,北方则困于蝗灾,更不用提四方节度藩镇拥兵自重。在云州,顾惜朝是节度使的小公子,既有文才,复精于骑射,军中人人称羡。离开云州,他却只是一个青衫洒落的书生,大袖飘飘,单人独骑,李克用极不情愿放他就这样走。在他看来,顾惜朝至少要由五百名骑兵一路护送入长安,方才是振武节度使家少公子应有的威仪。顾惜朝啼笑皆非。
      “我是去考试,又不是出征打仗。况且伍佰沙陀骑兵一路到长安,皇帝小儿不吓趴下才怪。”顾惜朝嗤笑道,皇帝小儿,当然只是个皇帝小儿。一个十四岁即位,整天只知与内园小儿狎昵游戏的皇帝,没有资格令人尊重。嘲笑过后,顾惜朝的脸色凝重起来。
      “克用哥哥,你不必担心我,我一身武功,何惧这一路魑魅魍魉!倒是你和义父……沙陀人世代受唐、蕃奴役,今日节度一方,虽然骑兵骁勇善战天下难敌,难免要招人忌恨,新来的那个段文楚不过是个小小的防御使,又不是朝廷派下来的监军,没有人背后撑腰,他哪来的胆子公然克扣士兵军饷?所以你们更要小心。义父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克用哥哥你更是性如烈火。傅叔叔走时要你们凡事以隐忍为上,那是金玉良言,千万要记得。”
      李克用的脸上依然是玩世不恭的笑:“是了是了,我全记下了。惜朝阿,想不到你这样关心我和父帅,我好感动啊!”说着装出哭相,伸开两只毛手就要抱抱。顾惜朝连忙躲开,气得鼓鼓的,婴儿般柔润丰腴的脸颊和嘴角之间漾出一对细小的涡。
      李克用开心的笑起来。虽然要分开,可是这张脸,这个表情,以后永远印在了他的心里面。这之后不过两年,他再见到他的时候,那些圆润、丰腴、快乐就和他嘴角边两个细细的涡一起消失了,剩下的只有苍白,消瘦和永无止尽的阴影。
      沙陀骑兵在当时几乎是天下无敌,沙陀人的骏马也是名噪一时。但顾惜朝离开云中踏上他功名之路的时候□□的坐骑只是一头小小的青驴。
      他十七岁时身材还很细小,骑驴比骑马舒适。况且那年的秋天北方大旱,官道上车马往来征尘盈袖,反不如骑一匹小小的青驴,远远绕道山林小径中悠然洁净。再说春闱还早,他的时间充裕得很。李克用在他临走的时候玩笑般的给驴脖子上拴了一对银铃,于是清幽的山林中铃声叮当,一路走得颇不寂寞。倘若没有那么多的山贼土匪,就更完美了。
      他第一次碰见的土匪是一群衣着褴褛的青年人。过程是这样的:
      当啷啷三声锣响,呼啦啦一群人出。锈斑斑数件兵刃,破索索几身短褂。黑黢黢半张刺青面,凶巴巴两段恐吓话。
      无非是那几句老话,程咬金常说的。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若有半个不字,一刀一个,管杀不管埋。”
      “此山是你开?”顾惜朝嘻嘻哈哈的笑了,“此山乃太行余脉,乃上古愚公感动上帝方移至此地,更有本朝天可汗太宗皇帝屯兵山下平定河东。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小贼?”
      土匪们很愤怒,靠,丫一个瘦瘦小小的书生,敢跟老子叫号,活腻歪还是书读傻了?冲上去,抢他的驴,剥他的好衣服!然而结果很糟糕。那是顾惜朝第一次实战中用他的小斧子。
      银光掠处,神号鬼哭。这一缕耀眼的银光旋转着飞回顾惜朝手上,他不由得又惊又喜,喜的是神哭小斧威力如斯,惊得同样是神哭小斧威力如斯。再看一眼那些倒霉的盗匪——
      一个个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安静得很,没有办法不安静,也永远没有办法再讲那一串很有名的老话了。因为他们的喉管都已经被切断,一斧而断,连血都很少。顾惜朝愣了愣,他尽量想让自己平静,可是腔子里那颗人心怦怦跳着,怎样也平静不了。他又杀人了,八个,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只要小斧一出,银光一转。然而这生杀予夺的能力在手上,滋味并不好,甚至极其难受。他愣在那里,突然就发现林子里静得可怕,没有鸟鸣,没有人声,没有风吹过的木叶声,眼前却是满地死尸,刚刚被他杀死的死尸。
      他颤抖着声音说一声“驾”,小青驴得儿得儿地跑起来。直到跑出很远,跑到有人烟的地方,他才惊魂稍定。

      说是有人烟的地方,其实也不过只是荒村三两家,若非有袅袅上升的炊烟,顾惜朝根本想不到这里的断壁残垣中还会有人居住。
      村口的破草屋中,一个老妪伛偻着走出来抱柴草。顾惜朝牵着小青驴,有些迟疑到底要不要过去。那老妪已经看到了他,应该是大吃一惊罢,手中满抱的柴草訇然落地。顾惜朝只好走过去,长长的做一个揖,尽量和善,尽量无辜,说道:“老妈妈,晚生是进京赴考的举子,路过贵庄,可否借一碗水喝?”
      那老妪先是发呆,接着如梦初醒,连忙点点头,躬着腰趋步进屋拿出一只碗来,又到不远处井台上取了水,将碗洗了又洗,方才重新汲一碗井水,双手奉与顾惜朝。
      顾惜朝说要借一碗水喝,本是托辞;直到清凉的井水捧在手上,才真的发觉自己惊恐之下早已经口干舌燥。他咕嘟咕嘟的将一碗水喝个底朝天,同时也发现那老妪在不住偷眼看他。喝水的时候他已经想好了说辞,这时一边将碗还给老妪,一边不慌不忙问道:“老妈妈,听说这附近山中多强盗,是真的吗?”
      老妪急忙摇头,哑声说:“不知道。”说着垂下头,便要走回屋中。顾惜朝四处看一看,天色已经晚了,他实在不想半夜里露宿荒山,更担心再遇上强盗,于是再上前一步,拦住老妪,又做一揖,说道:“老妈妈,天色已晚了,晚生一个人上路实在有些害怕。不知能否借宿一晚?您放心,住宿的费用决不会少。”
      老妪回身觑着眼将他由上至下打量一番,低声道:“阿弥陀佛,小哥,不是老身不留你,若留你住下,待老身的儿子回来便是一场祸事。这里前去不远有一座废窑,小哥不嫌弃就到那里去安顿一晚吧。”说着,再不理睬顾惜朝,自管回屋去,紧紧闭上了门。
      顾惜朝早便料到林子中那些衣衫褴褛的强盗,与这里村民决不会无关,老妪的话更证实了这一点。他信步前去破窑,路上几个脏兮兮的孩子冷眼瞪着他走过。他有些难堪,有些尴尬,也有些害怕。他不想再杀人,那感觉很糟。这个时候的他远远做不到不在乎。好在那废窑勉强也可以存身。荒山村中秋风飒飒,头上有个屋顶,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好些。
      背囊中还有些干粮,随便吃一些,在废窑的地上打坐练气。他不敢入睡,心里总觉得不安。夜里很深的时候,他听见外面有响动,有人急促的奔跑声,有人遥遥的听不清楚的议论声,还有隐约的号哭声。偏偏是一个薄阴的秋夜,窑外一丝星光也没有,顾惜朝紧紧握住了小斧头,紧张的大气不敢出一口。
      那是他第一次碰上这种事,后来很快习惯,很快麻木,很快置身其中也没什么所谓。可是这是第一次,从云州温暖的节度使府,从塞上豪爽欢歌的军营突然来到悲苦的人世间,巨大的反差令人无法习惯。他呆呆坐着,让他依靠着的只有小青驴。不久他看到火把的亮光。
      走出废窑,来到火把闪耀人头攒动的村子中央。凄厉的哭声震天。他看到白天的老妪和其他女人,还有孩子们,一起跪在那里,八具尸体一字排开。衣衫褴褛的强盗,只有喉间的一抹伤痕。没错,就是他白天杀死的人。
      跪在那里的只有女人孩子和老人,这村子里已经没有壮年男人了。
      “是他!”一个孩子突然叫起来,“是他害死了哥哥!”顾惜朝情不自禁的后退一步,所有的火把的光似乎突然间全部聚集到了他的脸上。“哥哥们死在山道上,只有他是从山里走过来的!”
      顾惜朝呆一呆,他该说什么好?人确实是他杀的,可他不是有意的,杀了人他也很难过,村民们脸上神态很恐怖,他能说什么?请他们原谅吗?那个老妪突然开了口:
      “不能随便冤枉人家阿!这位小哥还只是个孩子,又是读书人,人家是要进京考试做官的。再说人家生得这样单弱,怎么可能杀死这么多人!”
      顾惜朝悄悄松一口气。可是他们却不肯放过他。这一次是那个孩子身边的妇人,只听她冷冷的道:“就算人不是他杀的,这个人我们也不能就这样放过。读书考试做官又怎么样?我们这样惨,难道不是恶官逼的?何况孩子们去找大郎他们,本就是为了村里来了客人。大郎死了,我们却还要活下去!”
      立刻有人大声附和她的话,顾惜朝惊奇而恼怒,人是我杀的没错,难道剪径打劫就是对的么?难道我就应该束手被人杀?
      那老妪絮絮地痛哭着:“做人要有良心啊!举头三尺有神明阿!”可是别人的声音更多更大,盖住了她的哭泣:“这个人穿得这样好,又有驴子和行囊,家里一定很有钱,说不定也是个赃官!留着他是留祸害,杀了他却能早一天攒够盘缠投奔戚大侠!”
      这是顾惜朝第一次听到“戚大侠”三个字。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三个字指的那个人将来会跟他纠缠整整一生。他只顾愤怒了,一张脸平静冷冽,心里怒火却在烧。这场景似曾相识,别人在讨论他的命运,他却只是站在一旁听着。不,不,他早就已经下定决心,绝不让这种事再发生哪怕一次。
      他冷眼望着他们,他们还在喋喋不休,哼,他们也是怕的,不然不会这样没完没了地说啊说,他们毕竟只是老幼妇孺。但是终于有人动了,是那个一直狠狠瞪着他的孩子。这孩子亮出了解腕尖刀,在别人还说个不停的时候大吼一声,向顾惜朝冲来。
      有一个人动,就有无数人动。他们冲过来了,菜刀,斧头,扁担是他们的武器,顾惜朝闭一闭眼,是你们逼我的,我不想这样,但是我不在乎!
      他亮出了长剑,雪亮的,李克用亲自监工为他打造的剑,剑名无名,谁想到第一次出手果然师出无名。

      “我们也不想这样,但我们也要活下去。”那老妪哭着说,“我的儿子不成器,做强盗也只能是人家跟班的,可他究竟是我的儿子。
      “村里人都死光了,你何必又留下我和这几个孩子?难道你以为我们还能活下去么?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顾惜朝说:“你们不是还有可以投奔去的人吗?需要多少钱,我可以给。”
      老妪摇摇头:“这样的世道,我们老的老,小的小,走不到的。”她抬头望着顾惜朝,昏花的老眼已经流不出眼泪。
      “相公若肯发慈悲,就请送这几个孩子一程吧。”老妪迟缓的站起身,向着一边慢慢走去,那里似乎是她家的方向。“老身年纪大了,不敢劳烦相公。”
      顾惜朝已经不忍心再看她,他转过了头。所以当她突然发足奔跑,并且一头撞在井台上,他没有来得及救她。
      就是白天她汲水给顾惜朝解渴的那口井。
      顾惜朝转头看看剩下的几个小孩。
      和他们的父母一样的破衣烂衫,和他们的父母一样的面黄肌瘦,眼睛里也闪着和他们父母一样的仇恨。
      “我不会杀你们,”顾惜朝沉默很久,开口说道,“你们跟我走,我养活你们。”
      他拾起一枚依然在燃烧的火把,另只手牵着小青驴,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看孩子们还站在那里。“过来啊,”他说,“难道你们不想报仇?跟着我,我教你们武功,练好了功夫,随时可以来杀我。”
      顾惜朝为他们取了名字:冯乱虎、宋乱水、张乱法、霍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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