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迷途 ...
-
两人纵马走进一条极简陋、极偏僻的小巷。从方向上看，适才那鲜红色的烟火，也就是出现在这附近了。顾惜朝试着叫了两声：“师父？师父？”四下里静悄悄的，哪儿有师父的影子？戚少商皱眉道：“令师会不会已经走了？”
顾惜朝摇摇头。按说师父若要走，应该沿路再放几枚焰火才对。但他师父云牧之向来不太靠谱，他实在也不敢肯定。
李克用父子起兵后，云牧之不过是个布衣客卿，也并不很被李家父子看重，因此没有随军出征。沙陀兵围困晋阳之后，顾惜朝便收到了他的信，信中口气正经得很，很是难得，说了很多当今形势，叫顾惜朝规劝李家父子不要把事情做的太过火，即使他们可以轻易取得晋阳，也必定不能守住，反倒不如以退兵为饵和朝廷好好的谈一谈。顾惜朝也深以为然，正要和李国昌商量如何上书朝廷，晋阳便出了今日的这档子事。
两人在附近逡巡一阵，连鬼影子也找不见一个。戚少商便说道：“我想令师多半已不在此处，红泪他们不知道怎么样了……”
顾惜朝有些焦躁，哼一声，冷冷的道：“戚大当家的既然挂念息城主，不如先去找她。在下就不奉陪了。”戚少商一怔，忽然前方的天空中，又一道红光疾冲直上云霄。顾惜朝顿时什么也顾不得，跳着脚叫道：“快，他们就在前面，我们快去！”
两人纵马向前，在晋阳城坊间宽宽窄窄的巷子中穿行，不大一会，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空地，火把的光照的人脸明晃晃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拿着兵刃，乱哄哄的，正中有一人站在半截树桩上，正在高声说话，见到戚少商和顾惜朝两人一骑，自黑暗中冲出来，连忙叫道：“惜朝，在这里！”
顾惜朝早看到正中那人正是云牧之，不等马匹停下，便自鞍上一冲而起，落在空地当中，叫道：“师父！”
云牧之笑道：“好，乖徒弟，来得好！”手指着面前黑压压的人群，笑道：“惜朝，你看，这是晋阳白石坊中所有的父老，平日里，咱们受惯了朝廷欺压，藩镇欺压，交纳钱粮也就算了，现在还要毁我家园，杀我亲眷！众位父老，咱们平日里老老实实，不偷不抢，只盼着日子过得平平安安，可咱们不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谁敢来欺负咱们，咱们要十倍、百倍的奉还！叫那些小瞧咱们的家伙看看，什么是晋阳人！”
众人给他说得热血高涨，纷纷举起手中兵刃，高声附和。戚少商很是欢喜，他这时已经走到顾惜朝身边跟他并肩站着，碰一碰他道：“令师果然气概非凡。”
顾惜朝看他一眼，不知道为了什么，目中却隐含忧色。
白石坊父老经过云牧之一番鼓动，大部分各自散去，准备等到乱兵流窜到附近便给予迎头痛击，还有一些青壮的汉子，聚在周围不散，是准备跟着云牧之再去其他坊市组织其他人。云牧之这才有一点空，看着顾惜朝笑道：“你们父子这一次围城，围的好啊，晋阳人势必要置诸死地而后生。”说着看看戚少商，先是皱皱眉头，接着面上堆下笑来，问道：“这位兄弟好一派英雄气概，莫非便是我徒弟的死对头到了么？”
他此时神采奕奕，精神焕发，哪儿有半分昔日云州振武节度使府账房中那副醉醺醺病歪歪的模样？戚少商不知他底细，只知道是顾惜朝的师长，抱拳恭恭敬敬的行礼，说道：“晚辈戚少商，拜见前辈。”
云牧之笑道：“好说，好说。”心中终是有些奇怪，看看顾惜朝，问道：“你跟我来么？”
顾惜朝摇摇头，说道：“师父既然已经准备停当，徒弟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我要去找找之前和我们一起来晋阳的同伴。”云牧之点头，说道：“那个漂漂亮亮的女娃儿和她相公，我很喜欢。你们会和之后，碰到乱兵，不要顽抗，最好咱们大伙儿都聚在一起齐心合力的才好。”
顾惜朝答应了，拜别师父，和戚少商依旧是两人一骑的离开。
他之前急着要找到师父，找到之后，却只是淡淡的不言不语。戚少商对顾惜朝的种种表现，很是不理解，一等远离白石坊，来到僻静处，便问顾惜朝：“你急着见师父，只是担心他老人家么？为什么不留下帮他的忙？”
顾惜朝看看他，面色有些古怪，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师父很了不起？他对白石坊父老说的话，句句听上去，都那么有道理，我们真是应该留下来，帮着他，好好地干一下子，是不是？”
戚少商嗯一声，笑着挥一挥拳头，说道：“他说的话，我听着都热血沸腾！”
顾惜朝淡淡的说道：“我师父这些话，从十年前，便说过很多次了。他当然知道要怎样说，才最能够让听他说话的人，热血沸腾。”
戚少商一愣，笑容还留在脸上，奇道：“什么？”
顾惜朝轻声叹息，说道：“十年前在广西，庞勋庞老将军起事的时候，我师父就在他的旁边，是他帐中军师。”
戚少商大吃一惊，接着“啊哈”一声，笑出来，大是惊喜，欢声道：“原来是他？虽说十年过去了，江湖上说起庞将军帐下铁笔书生，可还是都得一竖大拇指，原来就是令师了？唉唉，怪我事先不知道，不然一定得……”
顾惜朝瞥他一眼，他忽然若有所悟，讷讷的道：“原来庞将军被剿灭之后，铁笔书生也降于令尊了？”
顾惜朝长长叹息，说道：“他的命是我义父救的。这些年，虽然义父很看重他，总想让他再出来做点什么事，可他从来都只是一副看破世事的样子，日日与酒肉为伴，义父也就不好再勉强了。后来义父要我拜他做开蒙师父，他却也没有拒绝。以前我不大明白，这些年想到时，心里很是承他的恩德。不过，话说回来，我这师父，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现在他做的这些事，我不能说他不对，可我知道他心里真正想着的东西。大当家的，你一定很佩服庞勋将军吧？还有王仙芝、黄巢，不错，他们都是英雄，王仙芝和庞勋已经死了，黄巢若是不死，将来也许，能成就一番极大的事业……可是结局又能怎么样呢？朝廷虽在，天下这么多藩镇，群雄割据，好比东周列国，即使最后能够重新一统，真正成功的也只能是一个秦始皇，绝不可能是盗跖。我敬重他们敢于揭竿而起的勇气和豪气，可是他们带来的乱世，和牺牲，都是不必要的，都本来可以避免。所以，我敬重，但不赞成，不能随同。况且……”
他顿了顿，又道：“况且师父在想什么，我越来越不明白了。或许是因为，他在过去的七八年中，喝了太多的酒。不错，他的话语都能只听到人心里去，热血沸腾的绝不仅仅是你一个，你看他煽动了多少人？可是他怎么却忘了，现在听他说话、跟他一起干事的，不是那些两手空空、无路可走的穷汉，而是一大群生活在晋阳这么大的城市里的，有家，有业，有财产，有父母妻儿的人。他们一时或许会被他煽动，等到天亮，等到乱兵被击溃，他们会立刻装作根本不认识他是谁。这并不能怪他们，他们也只是想好好的生活下去。”
他话音落下，忽然背后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小子倒还有几分见识。”
戚少商和顾惜朝齐齐惊跳起来，戚少商一带缰绳，坐骑登时站住。两个人竖起耳朵，瞪大眼睛，向四面八方望去。
却依旧只是黑漆漆的夜。
戚顾二人面面相觑。他们两人加起来，无论是身手、武功、耳目聪敏还是警觉性都已经接近登峰造极了，竟然在这么黑、这么静的夜里，完全不能察觉身侧有人？
顾惜朝脸色很是难看，沉声提气问道：“阁下是谁？既然来了，不妨现身一见？”停顿一会，又问了一遍。戚少商低声道：“别再问了，这人不会出来的。刚才似乎有些声音很奇怪，像是劲风刮过树杈的声音。也许这人早走了。”即便这人不走，以他能够跟踪两人、听去顾惜朝那么大段话而又不被他们发现的身手，他们动起手来也多半讨不了好去。
顾惜朝自然知道这个道理，把心一横，干脆不理不顾。看看戚少商，冷笑问：“大当家的，你当真不知道这人是谁么？”
戚少商皱眉道：“我怎么会知道？”顾惜朝恨恨的笑一声，低声道：“现如今江湖上，会有这等身手，又出现在顾惜朝周围的，自然是为戚大当家的抱不平来了。”
戚少商正色道：“莫说我不知这人是谁，即便我知道，此时也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加害于你。你是为晋阳城万千百姓而身入险地，我若不能护你周全，还算是人么？”
顾惜朝不做声，好一阵，才忽然说道：“有马蹄声，大概是赫连公子他们来了。”
两人向马蹄声处找去，果然是赫连春水、穆鸠平和乱法先后都到了。赫连春水不但二十骑一个没少，身后还多了十余匹军马，每一匹背上都挂着成串的刀剑。顾惜朝笑道：“赫连公子干的好！”赫连春水笑道：“我估摸着也算幸不辱命。现在去哪儿？”
顾惜朝说道：“赫连公子，你和大当家的去城中最大的富户家里找息大娘。她知道我的打算，会告诉你们怎样做。”戚少商道：“为什么我和小妖？你去哪里？”顾惜朝微笑道：“我要去晋阳刺史府。”
戚少商大吃一惊，急道：“不成！晋阳刺史我知道，这人虽算是个爱民的好官，却胆小懦弱；再说乱兵第一个要抢掠的只怕就是刺史府。”顾惜朝说道：“就是因为他爱民，晋阳如果真有人要造反，他出来说话只怕大家还肯听。”戚少商道：“要去我陪你，我不能放你一个去冒险。”顾惜朝皱眉道：“我的功夫大当家的还不知道么？你放心，就算不成功。全身而退总没问题。你帮我护着乱法平安就好。”乱法刚叫一声：“我要跟着你……”被戚少商急急地打断：“不行，刚才那人什么来路还不知道。你若出什么事，我怎么向李振武交代？”
赫连小妖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好啦好啦，戚少商，我跟红泪还不是分开各干各的，你们这粘粘糊糊的要说到什么时候去？顾公子的本事咱们又不是没见识过。不过晋阳城大，又乱，分开后倒是很难再碰上。这样吧，顾公子跟你师父联络用的焰火呢？也给我几个。”顾惜朝说：“我不能再用那个焰火。你们放心走就是了。”
戚少商急忙摇头，说道：“你让我怎么放心？小妖他是不知道，刚才那人……”顾惜朝笑道：“你没听那人夸我有见识么？他是为了给你抱不平来的，自然也是你们侠义道，难道还看不出我现在在做什么？你就是一千个不放心，现在也必须跟他们走，他们几个都肯听你，你得全盘主持，责任重大。”
戚少商没办法，只得道：“那么你骑我的马去，千万小心，一旦有什么意外，不可以蛮干，立刻来找我。”
顾惜朝也不推辞，接过缰绳上马，又安慰乱法几句，告诉他“万事务必听戚大当家安排”，乱法不高兴的答应了，他方才上马而去。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迷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