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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夜宴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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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宫宴后第三日,酉时。
一张素笺送至驿馆,字迹瘦劲如竹:“戌时正,御花园听雨轩,朕设薄宴,请顾卿一叙。”落款处,一方朱红小印:宸。
顾清晏执笺立于窗边,暮色在他月白衣袂上铺开一层暖金。指尖抚过那“宸”字印痕,唇角浮起极淡的笑意。
“公子,”老仆低声,“可要称病推了?”
“推?”顾清晏将素笺置于烛火上,看火舌舔舐纸角,“陛下亲自下帖,这是恩典。”
也是试探。
火光明灭间,他眼中映出跳跃的光。
戌时初刻,御花园已掌灯。
听雨轩临水而建,四面轩窗大开,秋夜风凉,卷着桂花香气和淡淡水汽。轩内只设一席,紫檀矮几上摆着四碟时令小菜、一壶温好的玉露酒,简单得不似御宴。
萧宸换了常服,鸦青锦袍,玉冠束发,负手立在窗前。听见脚步声,转过身。
顾清晏今日穿了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衫,外罩素纱氅衣,乌发半束,余下散在肩头。烛光下,脸色依旧苍白,却因灯影柔和,少了几分病气,多了几分江南烟雨般的温润。
“臣,参见陛下。”他欲行礼。
“免了。”萧宸抬手虚扶,“今夜不必拘礼,坐。”
两人对坐。宫女斟酒后悄然退下,轩内只剩他们,以及窗外潺潺流水声。
萧宸举杯:“顾卿入京已近月余,朕琐事缠身,一直未曾好生叙话。这杯,算是赔罪。”
“臣惶恐。”顾清晏举杯,指尖轻颤,杯中酒液晃动,“陛下日理万机,臣岂敢劳心。”
酒入口,是温的,带着桂花甜香。他饮得慢,饮罢以袖掩唇,低咳一声。
萧宸看着他:“酒可还适口?”
“陛下所赐,自是佳酿。”
“这玉露酒产自姑苏,”萧宸状似随意,“顾卿家乡风味,可还习惯?”
顾清晏抬眸,眼中水光潋滟:“陛下连臣的乡味都记得,臣……感激涕零。”
话说得谦卑,神色却平静无波。
酒过三巡,菜动几筷。
萧宸将话题引向南疆:“前日兵部奏报,南境近来安稳,蛮族少有异动。顾卿曾在南疆征战多年,以为如何?”
顾清晏放下竹箸,指尖在杯沿轻抚:“南疆蛮族,性如野火,骤起骤灭。今岁安稳,或因去岁大旱,各部忙于生计;亦或因……”
他顿了顿,轻咳一声:“有人在暗中斡旋。”
“哦?”萧宸挑眉,“何人能斡旋蛮族?”
“南疆地势复杂,部落林立。若能寻其首领,以利诱之,以威慑之,令其互相制衡,自然无暇北上。”顾清晏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只是此事需对南疆极熟之人,且……需有足够筹码。”
“筹码?”
“兵权,或财富。”顾清晏抬眸看向萧宸,“二者得一,可安南疆十年。”
萧宸心头一震。
这番话,与影卫密报不谋而合——南疆近来确有神秘势力在暗中活动,令蛮族各部互相猜忌。兵部只当是蛮族内乱,却未深究背后推手。
“顾卿以为,”萧宸斟酒,动作缓慢,“若朕想彻底安定南疆,当用何人?”
“陛下心中已有答案。”顾清晏微笑,“何必问臣。”
四目相对。
烛火在两人眼中跳动。
萧宸忽然问:“三年前苍梧之战后,顾卿重伤归隐,可曾后悔?”
问题来得突然。
顾清晏指尖微不可查地一颤。他垂眸看着杯中倒影,半晌,轻声:“臣不悔。”
“为何?”
“因为那一战,”他抬起头,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该打。”
该打。
两个字,重若千钧。
萧宸知道那场战役的内情——顾老将军遭人陷害,粮草断绝,援兵不至,五千顾家军被五万蛮族围困苍梧谷。是当时年仅十九岁的顾清晏率三百轻骑夜袭敌营,火烧粮草,斩杀敌酋,硬生生撕开一条血路。
但也因此,他身中十七箭,被亲兵拼死救回后,昏迷七日。
醒来时,武功尽废的消息已传遍朝野。
“若重来一次,”萧宸盯着他,“你还会冲进去吗?”
顾清晏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在温润皮相下露出一线寒光。
“会。”他说,“因为那是顾家军的魂。”
顿了顿,又补一句:“也是臣的命。”
夜渐深,风渐凉。
顾清晏又咳起来,这次咳得久些,萧宸命人取了披风来。
“陛下,”顾清晏裹紧披风,声音微哑,“臣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陛下召臣入京,真是为了养病吗?”
空气骤然凝滞。
萧宸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面上却平静:“顾卿何出此言?”
“臣只是觉得,”顾清晏看向窗外夜色,“这京城,比南疆的战场……更冷。”
一语双关。
萧宸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顾卿觉得冷,朕却觉得,顾卿像一团火。”
“哦?”
“一团藏在冰里的火。”萧宸倾身,烛光在他眼中跳动,“看着温润无害,实则……触之即焚。”
两人距离很近。
近到萧宸能看清顾清晏睫毛的颤动,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和酒气混合的气息。
顾清晏没有退。
他迎上萧宸的目光,轻声问:“那陛下……敢碰吗?”
话音落,轩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陛下!”李德全的声音带着惊慌,“太后宫中走水,火势已蔓延至西偏殿!”
萧宸霍然起身。
顾清晏也跟着站起,动作太急,身形晃了晃,扶住桌沿才站稳。
“陛下快去,”他脸色更白,“臣无碍。”
萧宸深深看他一眼:“朕去去就回。李德全,送顾卿回驿馆。”
“是!”
萧宸匆匆离去,衣袂带起一阵风。
顾清晏站在原地,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缓缓坐下。
指尖抚过方才被萧宸目光锁住的位置——颈侧,脉搏跳动处。
那里,还残留着被狩猎者盯上的战栗。
他端起冷酒,一饮而尽。
酒入喉,辣意直冲眼底。
“萧宸……”他低声自语,“你比我想的……更有趣。”
太后宫中火势很快被扑灭,是烛台倾倒引燃纱帐,虚惊一场。
萧宸处理完回御书房,已是子时。
“顾卿平安回驿馆了?”他问。
“是。”李德全回道,“顾公子走时脸色不好,咳嗽不断,老奴已让太医跟去诊视了。”
萧宸“嗯”了一声,走到窗边。
夜空中无星无月,只有宫灯在风中摇曳。
他想起顾清晏最后那个问题——
“那陛下……敢碰吗?”
敢吗?
萧宸闭上眼。
脑海中浮现的,不是那张苍白病弱的脸,而是他说“该打”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光,是他分析南疆局势时的从容透彻,是他问“真是为了养病吗”时的了然笑意。
一团冰里的火。
好比喻。
“影七。”他开口。
黑影落下。
“从今日起,”萧宸转过身,眸中寒光凛冽,“十二个时辰盯着顾清晏。他见了谁,说了什么,喝了什么药——朕都要知道。”
“是。”
“还有,”萧宸顿了顿,“查三年前苍梧之战的所有细节。尤其是……顾清晏重伤后,是谁第一个传出‘武功尽废’的消息。”
“陛下怀疑……”
“朕怀疑,”萧宸看向窗外浓黑夜色,“我们所有人都被一场精心设计的‘病’,骗了整整三年。”
风骤起,吹灭了一盏宫灯。
御书房陷入半明半暗。
萧宸站在阴影交界处,低声自语:
“顾清晏……”
“你究竟,是谁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