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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旧部入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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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七,回京途中。
车队行至青石关,山道狭窄,只得停下休整。顾清晏披着狐裘下车透气,山风凛冽,卷起他素白衣袂。
一名樵夫打扮的汉子低头走过,擦肩时极快地将一小截竹管塞入他袖中。
动作快得几乎看不见。
顾清晏面色不变,转身回到马车。萧宸正在车内批阅奏折,见他回来,抬眸笑道:“外面风大,小心着凉。”
“陛下也歇歇。”顾清晏在他身边坐下,很自然地靠在他肩头,闭目养神。
袖中的竹管,却已被他悄无声息地握在掌心。
是夜,宿在驿馆。
萧宸被当地官员请去商议赈灾事宜,顾清晏称病未出。待室内只剩他一人,他才从枕下取出那截竹管。
指节轻拧,竹管裂开,露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素笺。
展开,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
“末将率三百亲兵,已抵京郊三十里黑风寨,以‘护送南疆新米’为名驻扎。粮车百辆,内藏兵甲。只待公子一声令下。”
落款处,画着一枚小小的虎头印记——是顾家军旧部的暗记。
三百亲兵。
兵甲藏在粮车中。
顾清晏盯着那行字,指尖在“黑风寨”三字上轻轻划过。
黑风寨……那是三年前,顾家军北上勤王时的最后一处驻地。
父亲就是在那里,接到先帝“按兵不动”的密旨,错过了救援京城的最佳时机。
也错过了……活下来的机会。
烛火摇曳,将顾清晏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他提笔,蘸墨,却悬在半空,久久未落。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萧宸还没回来。
顾清晏闭上眼,脑中闪过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雨夜中那不成调的小曲,晨光里那碗温热的粥,温泉池中那个温暖的怀抱,还有……那人说“朕好像真的离不开你了”时,眼中的温柔与认真。
再睁开眼时,他落笔:
“按兵不动,静待时机。非我亲令,不得擅动一兵一卒。”
写罢,他将信纸卷成细管,重新塞入竹筒。又从发间拔下一支青玉簪——簪身中空,正好藏下这枚竹筒。
明日,会有“送柴人”来驿馆。
这封信,会悄无声息地送出去。
与此同时,驿馆另一间客房。
影七跪在萧宸面前,双手呈上一份密报:“陛下,半个时辰前,有可疑樵夫接触顾公子。属下派人追踪,那樵夫……进了京郊黑风寨。”
“黑风寨?”萧宸眸光一沉,“那里不是荒废多年?”
“是。但三日前,忽然有商队入驻,自称是南疆来的粮商,押送百辆粮车。”影七顿了顿,“属下派人暗中查探,发现……粮车内藏的,不全是米。”
萧宸握紧拳头:“是什么?”
“兵甲。”
空气瞬间凝固。
萧宸闭上眼,脑中闪过无数画面——顾清晏书房中那些兵书手稿,朝堂上那番精妙绝伦的军策,还有……那双看似温润、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
“陛下,”影七低声道,“顾公子方才……写了一封信。”
“内容?”
“属下的人未能截获,只看见最后两句——”影七抬起头,“‘按兵不动,静待时机。非我亲令,不得擅动一兵一卒。’”
按兵不动。
静待时机。
萧宸缓缓睁开眼,眼中情绪复杂难辨。
萧宸没有回房。
他独自站在驿馆院中,望着漆黑的天幕。冬夜的寒风吹在脸上,刺骨冰凉,却吹不散心头的纷乱。
三百亲兵。
兵甲藏于粮车。
顾清晏……究竟想做什么?
若是想反,此时正是良机——他远离京城,顾家旧部悄然入京,里应外合,足以掀起一场兵变。
若是想自保……也不必暗中调兵。
那封信,那句“按兵不动,静待时机”,又是什么意思?
萧宸忽然想起温泉池中,顾清晏说:“臣爱的,也不是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皇帝。”
那时他信了。
可现在……
“陛下。”
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萧宸转身,看见顾清晏披着狐裘站在廊下,面色苍白,眼中却映着廊灯温暖的光。
“这么晚了,怎么出来了?”他努力让声音平稳。
“陛下不在,臣睡不着。”顾清晏缓步走近,很自然地握住他的手,“手这样冰……站了多久了?”
掌心传来的温度,让萧宸心头一颤。
他忽然很想问:顾清晏,你那三百亲兵,究竟想做什么?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
“朕……在想一些事。”
“朝政?”顾清晏仰头看他,眼中水光潋滟,“陛下若是心烦,臣陪您走走?”
萧宸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忽然觉得喉头发紧。
他伸手,将人拥入怀中。
抱得很紧,像要把所有疑虑、所有不安,都揉进这个拥抱里。
“清晏,”他哑声说,“别骗朕。”
顾清晏身体微僵。
良久,他轻声问:“陛下……是听说什么了吗?”
萧宸没有回答,只是将他抱得更紧。
次日清晨,车队继续上路。
马车内,顾清晏靠着软垫闭目养神。萧宸坐在他对面,手中握着奏折,目光却一直落在他脸上。
“陛下,”顾清晏忽然睁开眼,“您从昨晚起,就一直看着臣。”
萧宸放下奏折:“朕在看……朕的顾卿,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顾清晏笑了,那笑容很淡,却透着说不出的疲惫。
“臣的秘密,陛下不是都知道了吗?”
“未必。”萧宸倾身,握住他的手,“比如……黑风寨那三百亲兵。”
顾清晏指尖微颤。
他抬眸,直直看向萧宸:“陛下知道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是。”萧宸盯着他的眼睛,“朕想知道,你要做什么。”
顾清晏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苦,却异常坦诚。
“臣若说……是为了保护陛下,陛下信吗?”
“保护朕?”萧宸蹙眉,“朕需要你调兵来保护?”
“需要。”顾清晏声音很轻,“郑宏虽死,但他的党羽还在,太后也还在。陛下此番回京,必是腥风血雨。臣……不能赌。”
萧宸心头一震。
“所以你调兵入京,是为了……”
“为了在必要时,护陛下周全。”顾清晏反握住他的手,“陛下,您信臣吗?”
萧宸看着那双眼睛——清澈,坦荡,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
他忽然想起影七截获的那句话:“非我亲令,不得擅动一兵一卒。”
若真想反,何必加这一句?
“朕信。”萧宸听见自己的声音,“但朕不希望你冒险。”
“臣不冒险。”顾清晏靠进他怀里,“臣只要陛下平安。”
马车颠簸,两人相拥。
萧宸能感觉到,怀中的人身体微微颤抖。
不知是冷,还是怕。
腊月廿九,车队抵达京郊。
黑风寨就在前方十里处。萧宸下令车队暂停,让顾清晏在马车内休息,自己则带着影七和数十名亲卫,策马直奔黑风寨。
他要去亲眼看看。
看看那三百亲兵,看看那些兵甲,看看……顾清晏到底在谋划什么。
寨门紧闭,守卫森严。
见萧宸等人策马而来,守卫立刻竖起长矛:“来者何人?!”
“放肆!”影七厉喝,“陛下在此,还不开门?!”
守卫一惊,却未立刻开门,反而回头朝寨内高喊:“将军!有……有贵客到!”
寨门缓缓打开。
一名中年将领快步走出,看见萧宸,脸色骤变,慌忙跪倒:“末将赵峥,参见陛下!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萧宸下马,目光扫过寨内——粮车整齐排列,士兵正在操练,虽然只有三百人,却军容整齐,杀气凛然。
确实是精锐。
“赵将军请起。”萧宸声音平静,“朕听说,你们是护送南疆新米入京的?”
赵峥起身,垂首道:“是。南疆今岁丰收,特选上等新米百车,进献朝廷。”
“百车米……”萧宸走到一辆粮车前,伸手拍了拍车板,“倒是沉得很。”
赵峥额头冒汗:“陛下,这……”
“打开。”萧宸打断他。
空气瞬间凝滞。
赵峥握紧拳头,眼中闪过挣扎。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马蹄声。
一匹白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素衣狐裘,面色苍白,正是顾清晏。
顾清晏勒马停下,翻身下马时踉跄了一下,萧宸下意识伸手扶住。
“陛下,”顾清晏喘息着,“您怎么……”
“朕来看看。”萧宸看着他苍白的脸,“你不是在休息吗?”
“臣听说陛下来了黑风寨……”顾清晏看向赵峥,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赵峥,陛下让你开粮车,你为何不动?!”
赵峥跪倒:“末将……末将不敢!”
“不敢什么?”顾清晏走到粮车前,亲手解开绳索,掀开车上覆盖的油布——
下面是白花花的大米。
满满一车,颗粒饱满。
萧宸愣住了。
顾清晏又走到第二辆车前,掀开——还是米。
第三辆,第四辆……连掀十辆,皆是米。
“陛下,”顾清晏回身,眼中水光潋滟,“臣说过,这三百亲兵,是为护陛下周全而来。他们的兵甲……在别处。”
他走到赵峥面前,冷声道:
“拿出来。”
赵峥咬牙,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双手呈上:“陛下,兵甲……藏在三十里外的山洞中。这是令牌,凭此令可取。”
萧宸接过令牌,沉甸甸的。
他看向顾清晏,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苦,却透着释然。
“顾清晏,”他哑声说,“你何必……”
“因为臣不想陛下误会。”顾清晏打断他,“臣可以算计天下人,唯独不会算计陛下。”
他走近,握住萧宸的手:
“陛下,信臣一次。”
萧宸看着那双眼睛,看着那片毫不掩饰的真诚,心头最后一丝疑虑,终于烟消云散。
他握紧顾清晏的手,对赵峥道:
“赵将军,带朕……去看看那些兵甲。”
山洞隐蔽,入口被枯藤遮掩。
赵峥点燃火把,引萧宸入内。洞内宽敞,整齐码放着铠甲、刀剑、弓箭……足够装备三百精锐。
“这些兵甲,”萧宸抚过冰冷的铁甲,“是顾家军的旧物吧?”
赵峥垂首:“是。三年前苍梧谷之战后,末将等暗中保存下来的。原想着……有朝一日,能为顾家军正名。”
“那现在呢?”
“现在……”赵峥抬头,眼中闪着泪光,“末将等只想护公子周全,护……陛下周全。”
萧宸沉默良久,转身走出山洞。
洞外,顾清晏正靠在一块大石上等他,脸色苍白,唇色浅淡,却朝他微微一笑。
“看完了?”
“嗯。”萧宸走到他身边,将人拥入怀中,“清晏,对不起。”
“陛下为何道歉?”
“朕不该疑你。”
顾清晏靠在他怀里,闭上眼。
“陛下疑臣,是应该的。”他轻声说,“但臣还是……很高兴。”
“高兴什么?”
“高兴陛下……最终还是选择信臣。”
萧宸抱紧他,像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山风凛冽,吹起两人衣袂。
却吹不散,这一刻紧紧相拥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