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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共枕心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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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廿三,亥时三刻。
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瓦片上,发出擂鼓般的轰响。闪电撕裂夜空,将将军府照得惨白如昼,紧接着惊雷炸响,震得窗棂都在颤抖。
萧宸在书房批完最后一份奏折,揉着眉心起身时,才发觉雨势已大得惊人。
“陛下,”李德全递上伞,“该歇了。”
萧宸望向西厢方向——那里灯还亮着,在暴雨中显得格外微弱。
“顾卿那边……”
“太医戌时来诊过,说公子今日咳得少了些,但脉象依旧虚浮。”李德全低声道,“方才雷声太响,老奴过去瞧了一眼,公子似乎……没睡着。”
萧宸接过伞,踏入雨幕。
西厢的门虚掩着。
萧宸推门进去时,屋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烛台,放在离床榻最远的角落。烛光在暴雨带来的穿堂风中摇曳,将屋内照得影影绰绰。
顾清晏侧身蜷在床榻里侧,背对着门,锦被裹得很紧,却仍能看见单薄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
萧宸看见顾清晏的脊背骤然绷紧,指尖攥紧了被角。
他在怕。
怕打雷。
这个认知让萧宸心头莫名一软——那样一个能在朝堂上设局、能在太后面前演戏的人,竟会怕这样寻常的雷声。
“顾卿。”他轻声唤道。
顾清晏没有回应,只是肩膀又颤了一下。
萧宸走到床边,伸手想碰他,却在半空中停住。
该说什么?
说“别怕”?太过亲昵。
说“朕在”?太过暧昧。
最终他只是脱下外袍,吹熄了烛台,在床榻外侧躺下。
动作很轻,床榻却还是微微下陷。
顾清晏的呼吸明显一滞。
两人之间隔着一掌宽的距离。
萧宸平躺着,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暴雨敲打着窗棂,雷声时远时近,每一次炸响,他都能感觉到身后那具单薄身子的轻颤。
第三次惊雷滚过时,他听见顾清晏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吸气声。
鬼使神差地,萧宸翻了个身。
背脊贴上背脊。
隔着两层薄薄的寝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顾清晏的体温——比常人低,却在这一刻,烫得惊人。
顾清晏的呼吸明显乱了。
但萧宸没动,也没说话,只是这样贴着,像两株在暴风雨中互相倚靠的竹。
沉默在雷雨中蔓延。
萧宸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沉稳,有力,却比平时快了些。
也能听见身后传来的呼吸声——轻浅,压抑,却同样急促。
两颗心,隔着血肉与骨骼,在这一方狭小的床榻上,以不同的频率,跳动着同样的慌乱。
又一道惊雷炸响,近得仿佛就在屋顶。
顾清晏猛地一颤,整个人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背脊贴得更紧。
萧宸甚至能数清他一节节凸起的脊椎骨。
然后,他感觉到一只手。
冰凉,纤细,带着细微的颤抖,在黑暗中摸索着,碰到了他的指尖。
只碰了一下,就想缩回去。
萧宸却翻过手掌,轻轻握住了那只手。
握得很松,只要轻轻一挣就能脱开。
但顾清晏没有挣。
他只是僵了一下,然后,缓缓放松下来,任由萧宸握着。
指尖交缠,温度相融。
萧宸的手心温暖干燥,顾清晏的指尖冰凉微颤。
像冰与火的碰撞,却在这一刻,生出一种诡异的和谐。
雷声渐远,雨势未歇。
两人依旧背靠着背,手牵着手,谁也没说话。
直到顾清晏极轻地开口:
“陛下……为何留下?”
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
萧宸沉默片刻,才道:“怕你一个人……睡不着。”
“臣不怕。”
“那你抖什么?”
顾清晏不说话了。
萧宸能感觉到他指尖又颤了一下。
“小时候,”萧宸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夜中显得格外低沉,“朕也怕打雷。”
顾清晏的呼吸微微一滞。
“那时朕还不是太子,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住的宫殿偏远,每逢雷雨夜,宫人都躲懒,只剩朕一个人。”萧宸慢慢说着,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朕就裹着被子缩在床角,数着雷声,一遍遍告诉自己——不怕,不怕。”
他顿了顿,感觉到顾清晏的手握紧了些。
“后来呢?”顾清晏轻声问。
“后来,”萧宸笑了笑,“后来朕登基了,发现这世上比雷声可怕的东西,太多了。”
顾清晏沉默良久。
“陛下现在……还怕吗?”
“怕。”萧宸坦然道,“怕江山不稳,怕百姓流离,怕……护不住想护的人。”
最后半句说得很轻,却重重砸在顾清晏心上。
他想抽回手,萧宸却握得更紧。
“顾卿,”萧宸问,“你怕什么?”
顾清晏看着黑暗中模糊的帐顶,许久,才轻声说:
“怕……醒不过来。”
怕这一病不起,怕大仇未报身先死,怕三年谋划成空,怕……来不及。
萧宸心头一紧。
他翻过身,面对顾清晏的背影。
“不会。”他说,声音沉静而笃定,“有朕在,你不会醒不过来。”
顾清晏的背脊微微僵住。
然后,极轻、极缓地,他转过了身。
四目在黑暗中相对。
烛火已熄,只有窗外偶尔的闪电照亮彼此的脸——苍白,憔悴,眼中却有什么东西在无声燃烧。
“陛下,”顾清晏看着他的眼睛,“这句话……臣能当真吗?”
萧宸没有回答。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拂开顾清晏额前微湿的碎发。
然后,将人拥入怀中。
动作很轻,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顾清晏整个人僵住,却没有推开。
萧宸能感觉到他冰凉的身体在怀中微微颤抖,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
还有……那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压抑的哽咽。
雨势渐小,雷声已远。
萧宸就这么抱着顾清晏,直到怀中的人呼吸渐稳,身体放松,沉沉睡去。
他低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顾清晏沉睡的侧脸。
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湿意,不知是雨是泪。
这样脆弱的时刻,这样真实的温度,让萧宸心中那层坚冰,悄然融化。
他忽然明白——
这些日子的试探、防备、算计,或许都源于同一个念头:
怕。
怕对方是伪装,怕真心错付,怕这乱世中难得的一丝温暖,只是镜花水月。
可今夜,在这暴雨惊雷中,所有的伪装都剥落。
只剩下两个同样孤独、同样害怕、却又同样倔强的人,在黑暗中互相取暖。
萧宸轻轻吻了吻顾清晏的额头。
“睡吧。”他低声说,“朕在。”
寅时,雨歇。
萧宸先醒,发现顾清晏不知何时已从他怀中滚开,背对着他,蜷在床榻另一侧。
像只警惕的猫,即便睡着了,也要保持距离。
萧宸无声地笑了笑,起身更衣。
离开前,他回身看了一眼——顾清晏依旧睡着,面色比昨夜好了些,唇上也有了些血色。
他悄悄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那人单薄的肩。
然后,转身离去。
门轻轻合拢。
床上的顾清晏睁开眼。
眼中一片清明,哪有半分睡意。
他坐起身,看着枕边萧宸留下的、尚有余温的位置,指尖轻轻抚过。
昨夜的一切在脑中回放——雷声,颤抖,交握的手,那个拥抱,还有……额头上那个轻如羽毛的吻。
都是真的。
不是算计,不是演戏,是真真切切的温度与心跳。
顾清晏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指尖。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萧宸掌心的温暖。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那片冰封的深潭,终于裂开一道细而深的缝隙。
有光透进来。
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