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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蝶恋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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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城少年时遇到过一个道士老头。
那日他被一位出宫采买的老宫妇偷偷带出宫,四下张望得正入神,一回头,才发现身边已不见了那位老妇人的踪影。
慌乱间,他四下乱撞间,蓦然一头栽在了一个人身上,对方“哎呦”了一声。
是个干瘪的小老头。
还没等楼城看清来人的容貌,对方就已经笑眯眯地抓住了他的手。
出手起落间快得像残影——这个老头看上去枯瘦得形似片饱经风霜的叶子,手劲却大得出奇,拽得楼城手腕生疼。
楼城发现他是在看自己掌心之上的脉象。
“殿下,你的十七岁是个巧妙的劫数呢。”老者耷拉着的眼皮掀起一条线,慢慢悠悠地说。
楼城睁大眼睛看向面前笑盈盈的老者。
正想开口问清楚,对方已经松开他,不过两三步,人影已然飘然隐入了来往喧嚣的人潮之间。
仿佛方才的种种,只是宫墙外的南柯一梦。
“殿下,殿下!你在哪里……”耳畔传来那老妇人的叫喊声,楼城猛然回过神。
——若不是方才一柄长剑洞穿了他的小腹,楼城几乎都要忘了这个差点要被他湮没在回忆里的市井插曲。
“殿下,你的十七岁是个巧妙的劫数呢。”
他能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脆响。
周身的景致仿佛在刹那间褪去颜色,耳侧回荡着单调的嗡鸣声。
他踉跄两步,跪倒在地,全身的力量都撑在手中赤金的长枪之上。
楼城大口地喘着粗气,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唇角渗出,他抬手用力地用手背抹去了唇角的血痕。
马上的人居高临下审视着他狼狈的模样,楼城死死地凝视着对方,一字一句地说,“杨旷,你给我下了什么。”
方才刚刚交手之际,他便察觉到了不对,他体内有什么毒,竟在毫无征兆地开始发作,绞得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也罢,你我毕竟同僚一场,也该让你黄泉路上当个明白鬼。”杨旷豪爽地哈哈一笑,手中幽黑的长剑隐入鞘中,“不过是些毒罢了。”
楼城眉心深锁,他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变得越来越重,良久,他轻轻地抿了抿干涩的下唇,说,“是昨夜那碗饯行酒?”
他的声音里带着丝丝苦涩与不可置信,昨日还是能一同马上征战托付性命的战友,今日便是刀剑相向的死敌。
对方没有说话,不过看神色算是默认了。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复杂的沉默,马不耐烦地撅起蹄子发出几声嘶鸣。
杨旷伸手拉住了缰绳,静默地注视了他一会,轻声开口,那像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走好吧,楼世子。”
他对手下人扬了扬手,“走,回去给太子复命。”
几百余骑精锐骑兵随着他的号令翻身上马,呼啸着远去。
他终究还是支撑不住了,长枪刹那间脱手滚落在一旁,楼城向前重重地栽倒在堆积满腐叶的林间。
那一刻,楼城忽然想起了老道士那双浑浊苍老的眼睛,仿佛藏着无数不可参透的星轨。
他躺在地上等死。
已经有秃鹫一类的鸟类在林间盘旋过后,扑簌簌地从枝头落到死去的身体上大快朵颐。
但他还没有立刻死去,像那些拼死想要护他的弟兄。
体内的焚阳诀还在运转,尝试修补他腑脏的重伤。
但他深知这只是杯水车薪,楼城能无时无刻体会到某种生命的痕迹正在渐渐远离他。
他不甘心。
楼城脑海里浮现出他的同父异母兄长楼瑾那张可恨的脸,向来堆满了甜腻而虚伪的笑。
楼城很清楚他那狗老爹楼方城早早就把他打发出王都,给了他一块不大不小的封地和不伦不类的“世子”头衔是打的什么算盘。
无非是希望自己的两个儿子互为表里,一人坐镇王都,安邦定国,一人镇守前线,开疆拓土。
太子楼瑾继承帝王之位,世子楼城加冕亲王头衔。
他是如此盘算的。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兄弟二人也的确如他所愿表面装着兄友弟恭,但没有一天不是在暗地里各自扶持势力。
三天之前,在王都淮隐府的眼线有消息传来,楼城敏锐地嗅见了政治阴谋的气味,他知道淮隐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他当机立断带着三百精锐部下连夜奔袭要一锅将意图发动宫变的楼瑾及其党羽端掉。
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遭遇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背叛。
意识即将沉入混沌般的深渊里,他听见了一阵细微的声响,混在穿林而过的风声里。
不是军靴,不是马蹄。
那脚步声很轻,在蔓延的死寂里,像是霜雪刮过万年冰封的冰川与湖泊。
来的会是谁?
他听到了一阵窸窣声……还有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在夜色之中分外明晰。
林间的风在那一刻悄然静止,腐叶停止了翻卷,只有零星的滴水声,那是血渗入泥土的声音。
楼城掀起沉重的眼皮看向来人,他的视线因为失血而变得模糊。
满地尸山血海,来人挺拔的身姿在黯淡残阳下,像一道清冷又不太真切的影子。
打着一把青色的油纸伞,伞沿遮住了她的容颜。
只能看清伞下一弧清冷的下颌,和执伞的手——如玉的腕骨之上系着一截明艳的红绳,银铃轻摇。
楼城蓦然愣住了。
她在他身边蹲下,无言地注视了片刻,伸出了手。
无视了他因剧痛而蜷缩的身体,不由分说地用冰凉的手指用力扳过他无力垂下的头,强迫他抬起脸。
楼城感到一阵微妙的战栗,想开口,却只能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你……”他嘶哑地出声,抬眸间终于挣扎着看清了她的容貌。
那是一张看上去不过二十左右的年轻面庞,笼罩在黯淡的光影里,像是一片模糊的云,飘摇的影。
让楼城无端地想起了幼年时他母亲尚在的夜晚——他躺在母亲的臂弯里抬眼看向宫墙之外苍茫的群山山巅之上,一轮清冷又神秘的上弦月。
那时他想,为什么月亮会那么远?
可她的眼睛……
他的呼吸猝然窒住了。
楼城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眸。
清冽,沉静,不是少女的眼,不是母亲的眼。
他仿佛刹那之间透过她那双没有什么实质的双眸看见了几千年间的沧海桑田,兴衰演替。
在她的眼眸倒影里,他仿佛是赤身裸体的,一切欲望,仇恨,眷恋都无处遁形。
楼城忽然想笑。
巧妙的劫数?他在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着那老道士那捉摸不定的判词。
他的确也笑了。
不顾整个五胀六腑连带着胸腔的剧痛,唇角不断渗出鲜红的血沫,星星点点地溅在她的袖口上。
他望着她,在生命飞快流逝的边缘,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阵低沉而愉悦的闷笑。
江挽舟无言地注视着他狰狞又俊美非常的年轻面庞。
半晌,她抬手捻住了几根银针。
江挽舟出手快得恍若残影,又如拈花,手里三根大小不一的银针精准地扎进他身上三处大穴。
楼城猛地蜷缩起来!
前所未有的绞痛从腹中炸开,仿佛真有只手在他脏腑间狠狠拧了一把。
他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还不死不休地艰难开口,“你……是谁?”
女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兀自又捻起一根长针,精准地刺入他胸前。
剧痛再次袭来,楼城闷哼一声,几乎晕厥。
忽然,他敏锐地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喧嚣声,糟糕的是,他知道来的不是他手下人。
楼城心中一紧。
然而那女子却像是没有听见般依旧从容。
她专注地捻动着最后一根针。
“你快走……”他想要伸手去拉开她。
楼城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声响,像是微弱的叹息。
那一队兵马终于到了,为首的人楼城认识,是太子亲信。
她终于站起身,手里的青色纸伞幻化成了一把长长的弓弩。
楼城第一次看到有女子能拉开那样重又那样美的大弓——那是一把造型修长优美的苍天大弓,苍白光滑的白桦枝干做成了弓身。
弓身之上回环着一层金色的耀眼神芒,仿佛是什么鲜活的,会呼吸的东西。
没有箭矢。
只是她舒展手臂,伸手搭弓的那一瞬间,从山谷旷野间呼啸而过的风仿佛在那一刻被抽空了,一切都陷入了无端的凝滞。
楼城看见了一道清冷的弧光划过,像凝固的月光。
当那道光影穿过人马时,周身都静止了,楼城蓦然看清了她脚下是没有影子的。
然后仿佛有无形的巨手将一切都抹去了。
她收起了弓弩。
“不要走!”楼城顾不上疼厉声喊道,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伸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衣袖,抓住了就不肯放开。
她的袖口触感是轻盈光滑的,像一片留不住的云,或者滑过指尖的水,是没有温度的。
女子停下脚步,回眸一瞥。
“你……究竟是谁?”楼城死死盯着她,仿佛要将这张面庞之上每个细微的变化都一寸一寸地描摹进神魂里。
女子静静地注视着他,没有说话。
她淡若流水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又不留痕迹地滑开了。
半晌,她轻轻抬手抽回了衣袖。
“萍水相逢,不必记挂。”
林间又恢复了死寂,仿佛她从未来过,也从未存在过。
楼城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癫狂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苍凉,连带着滚烫的泪滴滑落沾满血污的面庞。
纵是萍水相逢,可若是他偏要记挂那又如何?
那一年正印证了那老道的话,他命中的劫数降落在了十七岁那年,也彻底消解在了十七岁那年。
那年他的亲兵如天降般兵临皇城之下,绞杀了欲发动宫变的太子逆党。
那年他将母亲兰修竹的孤坟迁葬回故里。
次年他的父亲正式禅位于他,他登基成了大铭的二十三代帝王。
新帝登基,改元“永狩”。
永狩元年,新帝改革吏治,重用寒门,将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连根拔起。
永狩二年,新帝御驾亲征,踏平北邺三座边城。
永狩三年,新帝开通海运,设立市舶司,大铭商船远航海外。
五年时间,他用刚柔并济的手段将朝堂内外打点得井然有序。
他命中的劫数是消解于十七岁那年,而他真正的,绵延一生的劫数——也始于那一年。
他开疆拓土,无非笃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终有一日或许能囊括她的踪迹。
他追查古籍,是渴望在浩荡的书山学海之间,拼凑出属于神明过往的只言片语。
这五年,他坐拥四海,勤政不辍,可他人生的主线,从来只有“追寻”二字。
哪怕成了能够主宰人间生死的帝王,楼城依旧觉得空寂。
那空寂如影随形般无处不在,渗入骨髓。
尽是在述说他那遥不可及的欲求与空洞。
他的种种际遇仿佛是在无形中印证那句话——人在年少时,不能遇见太过惊艳的人。
或者说,他遇见的并非凡人,他爱上了一位路过人间的无情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