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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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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一生,总在追逐圆满。
可圆满是悬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是水中的月,镜中的花。于是多数时候,人们学会的,是咽下缺憾,与不圆满共生。
周一无意识地蜷缩着,良久,才撑着身子坐起,靠在冰凉的床头。她熟练地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相框。
照片里,五岁的她笑容灿烂得毫无阴霾,被父亲高高举起,仿佛拥有全世界。父亲也在笑,可如今她已学会解读——那笑容停在嘴角,未达眼底。他眼里的星光,是为女儿亮起的,却也像隔着什么,透着一种力不从心的温柔。
他去世五年了。
用指尖轻轻拂过玻璃下父亲的脸,冰冷的触感。照片明显被裁切过,边缘还残留着不规则的痕迹。原是一张全家福,那被裁去的三分之一,曾站着一个如今已面目可憎的女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份“不幸福的圆满”,彻底坍塌成一场永无止境的湿梦?
大概,是从背叛渗入这个家的第一道裂缝开始。
“爸爸……”
一滴温热的泪猝然砸在相框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迹。思念无声,却如藤蔓,早已将心脏缠得密不透风。
她十二岁那年,第二次来到南宜。第一次是六岁,被母亲李琴以“喜欢”的名义留下。她并不喜欢这座总是下雨的、潮湿的南方城市,却为了讨好母亲,对父亲撒了谎。父亲宠她,便真的举家从干燥明亮的京安,迁到了这阴雨连绵的南宜。
后来她才明白,李琴喜欢这里,只是因为这里有她真正爱的人。对父亲周书尘,或许爱过,但太短暂,短暂到可以轻易碾碎,毫不怜惜。
父亲并非不知情。他撞见过,却选择了沉默。他以为,一个完整的、有母亲的家庭,对女儿更重要。多么可笑又可悲的牺牲。
五年了,周一最逃不开的,就是十二岁那年的雨夜。如果没有那场爆炸,她的人生轨迹会完全不同吗?可这个假设本身就如毒刺——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她,父亲是不是就不会因为要给她一个“完整”的假象而低头,不会忍气吞声,最终走向那条绝路?
脸颊似乎又幻痛起来,火辣辣的。她仿佛还能听到李琴尖利的咒骂:“都是因为你!周一!”
是啊,都是因为她。如果那晚,她跑得再快一点,喊得再响一点,是不是就能拦住父亲?
空洞的眼眸深处,慢慢凝聚起一点阴冷的、尖锐的东西。父亲死得不明不白,那样委屈。凭什么制造悲剧的人,可以活得光鲜亮丽,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命运从不单方面眷顾谁。它能给你糖,也终会让你尝尽该尝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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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中午,周一才拖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走出房间。窗外,下了几日的小雨骤然转大,雨点噼啪敲打着玻璃,织成一片喧嚣的白噪音。
又下雨了。
像某种宿命的轮回。
小时候,她是爱雨的。雨后院子里积起的小水洼,是她欢乐的王国。如今,雨声只让她烦躁,仿佛天地都在用这连绵的水幕,嘲笑着她的狼狈与无处遁形。
洗漱间,楼道传来搬家工人沉重的脚步声和物品拖拽的嘈杂。动静持续了很久,是对面那套一直空着的房子。
她出门时,搬运工正扛着大包小箱进进出出。这小区一层两户,走道宽敞,并不显得拥挤。
电梯正在上行。她住的这套房子,是父亲瞒着所有人留下的最后退路。李琴拿走了京安五套、南宜两套,共计七处房产。父亲当年在极怒与崩溃下签了字,未曾细看条款,让李琴钻了空子。周家事后请律师试图追回,最终也因白纸黑字的协议而无奈放弃。
“叮——”
电梯门开了。
里面站着一个少年。他单手插兜,背着黑色的书包,内里是熨帖的白衬衫,外套松垮地披着,更显出身形的清瘦挺拔。尤其是那双包裹在黑色长裤里的腿,笔直而修长。
他正讲着电话,侧脸线条干净利落,但眉眼低垂,透着一股没睡醒的烦躁和不耐。
“……就她也配。”他对着手机,声音生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似乎才意识到电梯门开了,撩起眼皮,目光与门外的周一撞了个正着。
少年脸庞瘦削俊朗,但微乱的碎发有些毛糙,眼下有浓重的青黑,整个人像一株缺乏光照、带着锐刺的植物,憔悴里混着显而易见的戾气。
电话那头还在说着什么,他似乎忘了回应,只是微微偏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神里有来不及收起的惊讶,以及一点被打扰的不悦。
周一的耳朵很灵。隔着几步距离,她能隐约听见听筒里传出的、属于另一个男孩的嗓音。
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电梯门因久未动作,开始缓缓闭合。少年这才回过神,抬手随意地挡了一下,门又弹开。他仍举着电话,目光却落在了她身上。
电话里的人在催促。
周一垂下眼睫,声音清澈平静,不带什么情绪地提醒:“他在问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女朋友。”
空气凝固了一瞬。
电话那头显然捕捉到了这陌生的女声,音量提高了些:“喂?哥们儿,你那边怎么有女生?又换人了?”
少年眉头骤然蹙紧,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对着话筒不耐地低斥:“关你屁事!”随即利落地挂断。
他抬脚走出电梯,站在周一面前。距离拉近,更能看清他眼底的红血丝和那份毫不掩饰的“不好惹”的气息。他个子很高,看她时需要微微低眸,姿态有些散漫的倨傲。
两人无声地对峙了几秒,眼神平静,却互不退让。
最终,是他先开口,嗓音带着刚睡醒似的沙哑和颗粒感:“你还有事吗?”
语调平平,却莫名有种“你挡我路了”的潜台词。
周一心里轻轻“哦”了一声。确实,挺“吊”的。
她没显露出什么情绪,只淡淡应了句:“没事。”
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他。这少年长得是极好的,只是那身仿佛与生俱来的疏离和惫懒,像一层坚硬的壳。
少年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下巴微抬,那份欠揍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懒洋洋地,带着点故意的刁难:“没事你站着干嘛?”
周一微微蹙眉。
为什么是他问?电梯楼层显示屏上,红色的“9”字亮着。显然,是他自己坐过了站,或者根本没注意。
她懒得纠缠,语气依旧平淡,却直接点破:“你已经到九楼了。”
空气安静了两秒。
少年像是才反应过来,猛地扭头看了一眼楼层显示,低低爆了句粗口:“……靠。”
他抓了抓头发,那股理直气壮的气焰泄了些,但眼神却更沉了,像是不爽被她指出错误,带着点“我记住你了”的凶狠,盯着她,侧身从她旁边走过。
周一走进电梯,按下闭合键。门缓缓合上的瞬间,她抬起眼,坦然迎上他依旧钉在门缝外的视线。那张脸确实人模人样,可惜,看起来脑子不太好使。跟这种人做邻居,大概需要点“运气”。
电梯下行。
少年站在原地,直到金属门彻底隔绝了视线,脸上那点凶狠才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玩味的、带着探究的微光。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转身,走向那扇正在搬入行李的、对面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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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淅沥。
周一撑着一把透明的伞,独自走进陵园。雨丝斜织,将灰白色的墓碑洗刷得格外清冷。碑上的照片里,父亲微笑着,眉目俊朗,永远停留在了最好的年华。
她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来了。只要得空,脚步就像有自己的意志,总会引她走向这里。久而久之,这成了习惯,甚至闭着眼,都能准确走到父亲面前。
雨滴打在伞面上,汇成细流,不断坠下。周一缓缓跪在湿冷的石阶前,任由溅起的雨珠沾湿裙摆和脸颊。她将怀中纯白的百合,轻轻放在碑前。
父亲生前极爱百合。家里随处可见。他曾对她解释过花语:心心相印,固守约定,无论风雨,携手共度。
他们的爱情始于百合。
如今想来,只觉讽刺。那样圣洁的寓意,配李琴,是玷污。
明明已面对过无数次,泪水还是毫无预兆地滚落。混合着冰凉的雨水,划过脸颊。她抬手,指尖轻轻触碰照片上父亲的脸。
“爸爸,”她开口,声音被雨和泪浸泡得沙哑不堪,“你想我吗?”
“我好想你。”
“前几天,哥哥和季凡哥来看过我了。”
哥哥是伯父周书阳的儿子。伯父是周家长子,父亲的亲哥哥。五年前噩耗传来,他第一时间从京安赶来,见到的是焦黑难辨的遗体。据说,伯父当场崩溃,哭得最为悔恨。
从伯母那里,周一得知,伯父很早以前就察觉了李琴的异样,多次提醒、劝阻父亲。可那时的父亲,被爱情蒙蔽,固执地相信李琴不会背叛,甚至为此与最亲的兄长争执,毅然离开京安,谁都拉不回。
直到死亡降临。父亲临终前,与伯父通了一次话,内容句句不离周一。他将最放心不下的女儿,托付给了兄长。
伯父曾以周一的安危相胁,试图逼父亲妥协。但他们都清楚,那只是绝望之下的恐吓。父亲那样爱她,伯父又怎会真的伤害她?
父亲的葬礼在南宜举行。本应归葬京安祖坟,但当时年仅十二、无法接受现实的周一,固执地不肯离开南宜。她要在这里等爸爸“回来”。
于是骨灰一分为二,一半留在南宜陵园,伴她左右;一半归葬京安,落叶归根。
“爸爸,我有点撑不住了。”她哑着嗓子,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墓碑上,“这里好冷,雨一直下……我想回家。”
回京安。回那个有祖母、有伯父伯母、有哥哥、干燥又温暖的家。
可从十二岁起,她就是一个人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两居室,一个人熬过无数个惊醒的白天和不敢合眼的夜晚。
整整五年,她未曾踏足京安。不是不想,是怕。怕触景生情,怕自己不够坚强,怕回去就再也无法独自面对这片吞噬了父亲的南方的雨。
周家在暗中安排了人照看她,但也只能做到如此。他们不知道,一个曾经开朗爱笑的小女孩,是如何在寂静的废墟里,一夜之间拔节生长,被迫用单薄的肩膀,撑起一个摇摇欲坠的世界,磨出一身与年龄不符的、冷硬而沉静的痂。
今年,她也才十七岁。
墓园里,百合静静地躺在雨中,洁白的花瓣被雨水打湿,显得更加脆弱,却也更加执着。
风穿过林立的墓碑,发出低低的呜咽,像谁在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