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晨跑 ...

  •   入学仪式就在学堂举行。迦蓝倒是没想到自己……也要上学堂。
      但这事勉强可以算是情理之中。毕竟他当过佛子,读过经卷,如今换个名目再听听课,也算凑合吧。
      可好几个头发花白的老爷子,对着自己这把年岁还要捏着鼻子坐硬板凳,就觉得很是匪夷所思,皱纹里都挤满了不情愿。

      阿常倒挺乐呵。他没正儿八经上过学,白水镇那段经历姑且不算,眼下这有吃有喝、还能坐着听人讲话的阵仗,对他而言已经算顶好的待遇了。

      讲堂内清一色的四人小方桌,他们来的太晚没得挑,就只是随便选了靠边的一处。桌上摆着四碗清水,还有几个黄里透着黑、瞧着就梆硬的大菜团子。柳成拿筷子敲了敲团子,砰砰有声,他煞有介事地掂量两下:“啧,当凶器都够格,还是这么抠啊。”
      迦蓝没看团子,他垂眸,默默盯着面前那碗水。水看着倒是清澈,可他用筷子尖轻轻一搅,竟牵出一缕黏糊糊的丝,在碗中慢悠悠地打着旋儿。他盯着那团蛛丝,再看看筷子尖,最后目光落回卖相不佳的硬团子上。

      柳成乐不可支的看到漂亮的小菩萨蔫蔫的摆出一张厌世脸,捶着桌沿笑得肩膀直颤。
      好看,爱看。柳成坏心眼的挑了挑眉,他还想看点更新鲜的但是厌世的菩萨只是垂着眼,完全不搭理他。

      阿常看了个全程,对学堂的兴趣一下子就没了。柳成一边乐一边说没事,在这里这事很常见而且也不是水里都有,只要仔细看看不会吃坏的。

      “低分段嘛,都这样。”柳成笑够了,抹了抹着不存在的眼泪,手指点了点自己腰间的莲牌,给迦蓝比划,“瞧见没?这格子分三排。第一排,就咱们现在这待遇,住大通铺,吃这玩意儿,干最累的活。等积分攒够,爬到第二排,嘿,饭菜就能见着油星了,活儿也轻省些。要是祖坟冒青烟爬到第三排还没被踹回来……”他拖长了音,眼尾瞟向讲堂前方那袅袅升起的青烟,“那可就能吃好的、住好的、穿好的,专挑轻巧体面的活儿干,主打一个静候圆满。”

      他话锋一转,带点炫耀:“不过嘛,咱们队运气好,有个小院子,管它第几排都能住进去,这可是托我前队友的福。”

      一提到小院子,连一直把自己当背景板的葛远,也几不可察地抬了抬视线。迦蓝记得葛远在登记后提了一嘴,他并非一开始就和柳成同队,是上一轮开始时才拼到一起的。而那时,柳成就已经有这处院子了。可那前队友究竟如何了,又是怎么托的福,柳成笑嘻嘻的,一个字也没再多说。

      屋里的嘈杂低语,就在这微妙的静默里,被另一种更沉重的寂静覆盖了。
      山长来了。

      众夫子列于两侧,空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甜腻福果香,竟奇异般地消散了,只剩下一股陈年书卷与灰尘混合后的气味。夫子们高矮胖瘦不一,之前见过的唐夫子和李夫子都站在队列末尾,姿态恭敬。

      山长一身严丝合缝的青灰长衫,连脖颈手腕都裹得密实,相貌初看平平,细瞧却眉目清朗。只是那嗓音平平无奇,说起大白话来四平八稳。确保在场贩夫走卒能能听懂,只是那音色平平,无波无澜,听久了就有些昏昏欲睡。

      柳成百无聊赖,拿个冷硬的团子磕着另一个玩。他眼皮懒懒一撩,却看见旁边那位一直冷冷清清的小菩萨,竟没在好好听课,反倒是微微偏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手里一磕一碰的团子上,眼神里透出点……跃跃欲试?

      呦呵?

      柳成来了兴致,故意将手里的磕出个小坑的团子往迦蓝那边推了推。
      迦蓝竟真的伸出指尖,在那坑洼处轻轻戳了一下。可那点鲜活气儿只维持了一瞬。指尖迅速收回,眼睫一垂,面上那点细微的生动瞬间褪去,他又变回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模样。

      怎么回事?柳成用胳膊肘怼了怼另一边的阿常,小孩挠挠头,瞥了眼迦蓝,没吭声,反倒把椅子往另一边挪了挪,装模作样继续听山长絮絮叨叨讲什么“勤能补拙”、“强健体魄”去了。

      柳成撇撇嘴,转回头自己玩。可没过多久,他用眼角余光瞥见,迦蓝那点玩心又偷偷摸摸溜了出来,可那点光彩维持不了太久,就急急缩了回去。

      柳成摸着下巴,更觉稀奇了。这小菩萨……怎么跟个坏了机关的偶人似的,时不时就要卡顿一下?

      这般枯坐约莫一个时辰,山长对学员的要求基本讲完了。内容大抵可归为三条:一、每日课业须尽心,做得好则积分多;二、书院旨在培育独立之精神,请诸生勿要互帮互助;三、“修心”非惩处,乃另一条通达“圆满”之坦途。

      迦蓝听着,只觉得这一套说辞特别耳熟。像极了他当年端坐莲台,对信众宣讲的那些正确却空洞的祝词。堂下的气氛也算不上热络。一部分人是被那催眠般的语调拖入了半梦半醒,另一部分人则是听得太明白,只觉得无聊透顶。只有零星几个,眼中燃着炽热的光,仿佛已透过这平淡的言辞,看到了“圆满”后无尽的极乐与恩赐。

      山长是个好山长,脾气好耐心佳。他不介意台下的气氛,也不搞突然发问,只在不知何时悄然漫开的淡淡青烟中,讲得不疾不徐,不威逼,不利诱。讲完要求他又开始讲别的,他从书院历史讲到夫子辛劳,唯独没有细讲那尊无处不在的菩萨。他只在话尾偶尔带过一句,勉励众人潜心向学,早得圆满,便可携菩萨恩赐,荣归故里。

      听众们离奇地、却又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设定。他们是自愿前来,这是他们的机缘与修行。

      阿常听着听着,脑袋就开始一点一点,最后彻底耷拉下去。天色黑透时,山长的淳淳教诲才终于到了头。实在是这人太能胡诌,时辰拖得又长,偏还不管正经饭食,始终就只有那飘蛛丝的水和几个能硌掉牙的硬团子,爱吃不吃。

      阿常一路迷迷糊糊,被柳成半拎半拽着,带回了那处据说托了前队友福气才得来的小院子。
      还真是货真价实的小院子,
      两间低矮土屋门对门,外头墙皮斑驳,里头更是空空荡荡,除了硬板炕、一张旧木桌并两条长凳。除此之外再寻不出第四样家具。阿常盯着那眼熟的木桌直犯嘀咕,总觉得像是刚从讲堂顺回来的。

      院子也小的敷衍,没树没花,连个简易灶台也没有,只在角落有口不算深的井,井绳老旧。阿常有点傻眼:“这……都叫好?”他简直不敢想,柳成口中那又冷又潮、鼾声脚臭齐飞的大通铺,该是何等光景。

      柳成笑嘻嘻一指院外黑沉沉的轮廓:“瞧见没?静心苑就在那头。将来你要去修心都可以少走点路。”他语气轻松,却让阿常颈后寒毛一竖。

      葛远早已熟练地掰开冷硬的菜团子,就着井里打上来的冷水,默默吞咽。他声音很低的提醒道:“快吃吧,在这里……饿肚子比做噩梦更难受。吃完早点睡。明日要晨跑的。”阿常苦着脸看那团子,迦蓝却已安静地拿起一个,小口小口地啃着。柳成一脸不甘心的在一旁拿干饼皮磨牙,含混念叨:“吃吧吃吧,今个儿这玩意儿,明个后个大后个九成九还是它。不吃?饿死更快。要么忍着咽下去攒分往上爬,要么……”他耸耸肩,没说完。

      葛远点点头,使劲的咬着又费劲的咽下。

      菜团子又冷又糙,还带着股陈年苦味。阿常好不容易囫囵吞下半个,噎得直捶胸口,却见迦蓝眨了眨眼,从袖袋里摸出个小小的油纸包。纸包展开,里面是六颗糖栗子,圆滚滚的,裹着层晶亮的糖霜。迦蓝先是给每个人都分了一颗,剩下的两颗,被他很自然地递给了阿常与葛远。

      这两人,总归都还算孩子。

      阿常这才想起,这是今早他买饭时,瞧着栗子糖壳亮晶晶的可爱,顺手给“饭渣菩萨”带的零嘴。不想竟被迦蓝一直留到了此刻。

      柳成捏着那颗甜栗子,乐滋滋地谢了谢菩萨赏赐。葛远却有些无措,捏着栗子不知该不该接。阿常在他耳边小声道:“拿着吧,迦蓝不喜欢推来推去。”

      含着那冰凉却甜滋滋的栗子肉,阿常忽然有些后悔——早知这听讲会是这般光景,他今早便不该听圆觉和尚的几句闲话,更不该踏进这书院的门。

      “这不是……自愿来的么?”葛远忽然轻声问,带着点真实的困惑。
      阿常一愣。

      是啊,他之前怎么会觉得自己会是“自愿”来的呢?这念头何时钻进他脑子里的?他捏着半颗栗子,心头那点后知后觉的悚然尚未漫开,却又被另一股奇异的底气压了下去——不知为何,自打跟着人进了讲会的屋子开始,他好像就有点忘记应该去害怕了。

      分房时起了点小争执。分房时,柳成死缠烂打地非要跟迦蓝挤一间。阿常自然不干,梗着脖子要拦,却被柳成拎着后领,团吧团吧塞给了葛远。“小孩跟小孩一处,正好。”柳成说得理直气壮。

      然后又转头看向迦蓝,“菩萨,收留收留?”
      更让阿常诧异的是,迦蓝沉默片刻,竟也点了头。

      迦蓝没解释,只是伸手,在阿常发顶轻轻拍了拍。阿常不明所以,柳成在一边抱着胳膊,笑得意味深长:“省着点用啊。”

      他看出来了。迦蓝如今的状态,远非传闻中那个佛光盈体、几近圆满的佛子。若非如此,以他原本的根底,恐怕连这书院内堂的门都摸不着。能进来的都是经了筛选。不能太强,不能太弱,要么身负因果,要么命里有欠。再不然……就是生得太“好吃”了。柳成目光扫过迦蓝沉静的侧脸,笑意更深了些。嗯,比如他身边这位小菩萨。这般好看引来了那高高在上的存在。

      柳成饶有兴致地看着迦蓝就着井水洗漱,动作不紧不慢,带着种近乎刻板的洁净。他本以为,这位前佛子至少会戒备地打坐调息,像所有传闻中的高僧那样,在蒲团上坐一夜枯禅,警醒着些。却不想那漂亮的小佛子只是将自己紧紧裹在小被子里,面朝墙壁,不多时呼吸便均匀绵长起来。

      ???
      还真就……睡着了?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柳成盯着迦蓝露出被角的一缕黑发,眼底那点惯有的轻浮戏谑,渐渐沉淀成某种更幽深难辨的东西。他吹熄了灯,和衣躺下,柳成在昏暗里眨了眨眼,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这可真有意思了。
      这人是真放心他啊?

      第二天,天还黑着,钟声便哐哐敲了起来,那声音直往人脑仁里撞,半丝慈悲的余韵都没有。

      葛远把阿常推醒,阿常又跌跌撞撞去拽迦蓝。被窝里的菩萨却像生了根,攥着小被角死活不松手,还一个劲往里缩,只露出半截黑黑的发顶,无声地抗拒着这惨无人道的早起。柳成乐得直拍床板,他觉得这小菩萨当真是有趣。你说他娇气吧,他宁可滴血也不肯对那泥塑弯腰;你说他能吃苦吧,偏又连个晨起都要拧着劲儿赖床。

      好在阿常经验老到,连哄带拽,总算将人从被窝里挖出来,又半拖半扶地弄去井边擦了把脸。迦蓝全程睡眼惺忪,任人摆布,还好他睡相好短发没炸毛,只是那张小脸板得紧紧,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情愿的冷气。

      菩萨闹脾气了。阿常心里嘀咕,一时间竟分不清这算好事还是坏事。应该算好事吧。毕竟是有些活人样了。

      住大通铺的学员有夫子领着,一群人眼眶青黑,头发凌乱,稀稀拉拉被领到昨日那小广场。天色未明,四周影影绰绰,阿常却莫名觉得这地方,似乎比昨天更空旷、也更大了些。

      那领人过来的夫子木着脸走到最前面,面无表情地宣布晨跑规则。规则倒也简单:绕场十圈,完成即有积分,越快越多。人群里有人嘀咕:“这跟讲会听经有什么关系?”夫子眼珠子都不转,只平板地重复:“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终得圆满。”再追问,他便挥挥手,示意可以开始了。那动作,像极了在驱赶一群懵懂的羊。

      有人率先冲了出去,余下的人便也跟着跑动起来。阿常跑着跑着,一回头,发现迦蓝不见了踪影。他心里一急,待气喘吁吁跑完第一圈,才终于找到了人。迦蓝竟混在五六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堆里,正不紧不慢地……走圈。那步子迈得从容,与其说是锻炼,不如说是在自家后花园溜达,甚至比身边的老爷子们还慢上几分。大部队都跑完一圈了,他们才将将挪过四分之一。

      阿常凑过去想拉他一起跑,迦蓝却摇了摇头,灰蒙蒙的左眼在晨雾里显得格外淡。“你跑你的。”他的声音还带着未醒的绵软,语气却不容商量。

      葛远年纪不大,腿脚却利落,很快就跑到了前头。阿常咬牙跟上,在中游偏上的时间里完成了十圈,累得差点瘫在地上。再看迦蓝,十圈?他才将将走完两圈多点,而且那速度,似乎比开始时更慢了。

      又过了一会,柳成跑完后也凑过来,看着迦蓝那散步般的速度直乐:“小菩萨,这么走可没积分拿啊。不过也好,省得累着。”他压低声音,“反正咱们有院子,不靠这点积分过活。但那些住大通铺的……跑不完,连硬团子都要减半。”

      阿常瘫坐片刻,蹭到葛远身边,抹着汗问:“今天跑步的……好像还是昨天那批人?”葛远点点头,目光掠过场中攒动的人影:“中级和高级的学员,不在这儿。”

      “那在哪啊?”
      葛远没答,却反问:“昨夜睡得如何?”

      阿常挠挠头,有些犹犹豫豫的:“我……我梦到菩萨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只要我不报有期待~单机码字就不会寂寞~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