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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空梦 ...

  •   迦蓝做了一个梦。他知道自己是在梦中。

      梦里只有无边无际的挤压感。他被囚于一个狭窄的容器中,四面八方都是人脸,层层叠叠,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人脸在哭,人脸在笑,它们的眼眶睁得大大的,里面不是眼珠而且黑灰色的沙子。破损的砖瓦自地面向空中飘去,破损的泥塑头颈分离自莲台上滚落。他感到胸口一阵滚烫,低头看去,佛骨刺破血肉挣扎着往外钻出,金光缭绕,那光芒并非温暖,反而带着灼热的刺痛。

      他看着,什么都做不了,然后他醒了。

      迦蓝坐起身,指尖触及胸前肌肤,那异常的温热感正缓缓褪去。屋内的小灯亮着,金黄的光跳动着,又慢慢铺开,好像比前几天更亮了,映得屋里暖融融的。

      他推门而出,立在院中。夜凉如水,万籁俱寂。迦蓝阖上双眼,周身泛起浅淡的浅金色光晕,功德禅心如萤火流转,胸中佛骨却不声不响。迦蓝本打算借助佛骨的力量看一下这片天地异相,但佛骨却沉默了。

      迦蓝在那片异常的黑暗中静立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右耳的坠子,那一点由回忆带来的虚幻暖意,终究敌不过周身浸染的寒意。

      他从怀中取出那副应九灯常戴的琉璃镜,架在鼻梁上。冰凉的触感传来,视野并无不同,这凡物并无神通。但戴上它,鼻翼间仿佛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家先生的薄荷清气,心底便莫名多了点底气。

      他又摸出一叠铜钱,数了数不太够,便又随意的补了几枚碎银子凑数。

      铜钱摊开落地开阵。
      碎银翻滚悬浮为眼。

      迦蓝盘膝而坐,他依旧未睁眼。浅金色符文缓慢浮现,围绕着他层层叠叠,还没完全展开像受到了巨大的制衡,眨眼间便无声的碎了满地。但迦蓝只得匆匆一瞥,他看到了白水镇包裹在流淌的金色里,以及在暗色中悬于天地之间的两道烟。

      一道粗壮些,离他不远。另一道却细若游丝,奄奄一息,正源自医馆门外不远处。迦蓝擦了一下眼角,手指上便多了一抹血色。

      他循着那微弱的气息走去,在医馆门侧的阴影里,还充血的眸子对上了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

      是阿朵。

      此时她跪在冰冷的地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额头血肉模糊。她整个身体直愣愣地伏下去,额头重重砸在冰冷的石板上,却诡异地未发出一丝声响。

      一下,又一下,她朝着白水镇中心的方向,五体投地的跪拜着。月光照在她的脸上,那双过于黑沉的眼眸中没有焦点,没有生气,只有两个望不见底的窟窿。

      迦蓝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缓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

      “阿朵,”他声音很轻,怕惊扰了什么,“你在拜佛么?”
      小女孩动作不停,眼神空洞,毫无反应。

      “那是在求魔?”迦蓝又问,语调依旧平稳。
      阿朵依旧重复着她的跪拜,她所有的精气神都集中在这一件事情上。

      迦蓝沉默了片刻,看着这个被世人视为疯癫的小女孩,看着她那毫无意义的虔诚,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悲悯。他轻轻闭了闭眼,又睁开了,叹息般地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那你……是在忏悔自己么?”

      阿朵机械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虽然极其细微,但在这绝对的寂静中,却被无限放大。

      迦蓝伸出手,并未触碰她,只是悬在她头顶寸许之地,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在心尖,他缓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是想继续……还是想结束?”

      一直麻木的阿朵,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看向迦蓝。她张开嘴,舌头却只有半截。那双空洞的黑窟窿里,竟艰难地、一点点蓄起了水光,映着惨淡的月色,终于凝成泪珠,滚落下来。

      她依旧说不出话,但那滴眼泪,已是回答。

      迦蓝指尖落下,轻轻拂过她参差不齐的短发,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

      “我知道了。”

      第二天,雨停了,但天色依旧灰蒙蒙的。阿明端着个粗面饼子找了一圈也没看到阿朵。

      迦蓝为了遮挡因反噬而变色的眼睛,又架上了那副琉璃镜。他找到正拿着大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划拉着院子的阿常,想如前几天一般,带他在镇子里走走。

      阿常却攥着扫帚柄,眼神微微闪躲着,露出一丝犹豫和抗拒。他无意识地用脚尖碾着地上的小石子,声音有些发闷:“迦蓝……我、我今天想早点把院子扫了,把水缸挑满……”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嗫嚅着,“然后……然后去佛前拜一拜。”

      迦蓝静静地看着他,这个不久前还在嫌光头丑、念经苦的少年,如今却主动想要亲近佛陀。

      “你是想,”迦蓝的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留在这里?”

      阿常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羞愧,仿佛自己的选择是对迦蓝的一种背叛。迦蓝带他离开泥泞,教他识字,给他温暖,而他现在却想着要留下来。他纠结着,手指紧紧攥着衣角,但最终,他还是抬起头,鼓起勇气,将自己想了半宿的决定说了出来:

      “我……我想好了。”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的稚嫩,却有种异常的坚定,“我想先跟阿明师兄他们一样,从小沙弥做起。等我长大了,受了戒,学好了,就能……就能做医僧了。”

      他说得急切,仿佛慢一点,那点刚刚鼓起的勇气就会消散。说完后又忐忑地看着迦蓝,等待着他的反应。他想说自己真的很认真的想过了,他甚至预想了自己剃发后是什么样子,他可以让师兄们也摸摸他的头,他们可以一起磨石头,一起上山采药,一起练武,一起互相清理头皮。他可以在这里,在长老们的悉心教导下一天天长大,虽然饭菜里没有荤腥,日子也苦,但想必也会是欢喜的。

      他想了很多,想了很远,连未来成为医僧后要背什么样的药箱都想好了。却唯独,没有去想迦蓝会不会同意。或者说,他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问题。直到此刻,一个更胆大、也更理所当然的念头才猛地冒了出来。

      或许,他可以央求迦蓝一起留下来。

      迦蓝不是佛子吗?佛子留在这里,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而且,迦蓝明明也很喜欢这里啊。如果迦蓝也留下,那一切就太完美了!他的菩萨,和他为自己选的家,就在一处了。

      但迦蓝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责怪,也没有赞同。琉璃镜片后那双微微泛着血色的眼只是深深地望进阿常的眼睛里,望进他那尚未被世间百态浸染过的灵魂。

      “阿常,”他开口,声音冷冽而澄澈,“你是要……在还没真正看过人间的时候,就确定……要舍弃它了么?”

      阿常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回答不上来。他没看过锦绣繁华,没尝过情爱滋味,甚至没正经吃过几顿肉。他看过的人间,大多时候是泥泞、寒冷、白眼和饥饿。而这里,有热乎的饭,有关心他的师兄,有能让他挺直腰杆学习的机会,有被需要、被尊重的可能。这难道不是更好的人间吗?

      他不懂迦蓝的问题,他只是固执地、带着哀求地,问出心底最真实的渴望:“迦蓝……我,我真的很喜欢这里,喜欢长老们,喜欢师兄们……我能不能先留在这?”

      他眼巴巴地望着,希望从他视若神明的菩萨那里得到准许。

      迦蓝静静地看了他许久,久到阿常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轻轻地,温和地,却不容置疑地,吐出了两个字:
      “不能。”

      阿常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他恍惚间仿佛窥见了当年端坐于大吉祥寺讲经台上的那道身影:宝相庄严,眉目低垂。即使周身沐浴在凡俗香火与梵唱声中,却像一尊被供奉千年的白玉菩萨,清净得不染尘埃,也……清冷得不似真人。

      阿常愣住了,眼圈一点点红了起来。然后他猛地一跺脚,丢了扫帚转身就跑,像只受伤的小兽,飞快地躲进了他这几天借住的屋子。

      屋里空无一人,大家都去前院忙活了。只有玉长老供奉在窗边的那尊泥塑佛像,静默地立在灰蒙蒙的天光里,微微的散发着金光。

      阿常心里憋闷得厉害,他有点生迦蓝的气,却又舍不得生迦蓝的气。那是把他从泥泞里拉出来,给他温暖,教他认字的菩萨啊。他怎么有资格跟菩萨置气呢。

      他茫然地走到佛像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学着别人的样子,可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他要求什么?
      求佛祖让迦蓝改变主意?可他连正经的经文都不会念,佛祖会听他的吗?

      他之前的愿望,是希望菩萨多笑笑。可菩萨大多数时候还是清清冷冷的。他现在的愿望是想留在这个让他感到安心的地方,菩萨却又不准了。

      他这是哪门子的有佛缘?

      无人可倾诉的委屈和迷茫像潮水般将他淹没。阿常鼻子一酸,泪水大颗滚落。正哭得专心,忽听得薛长老在前院扯着嗓子喊他,吓得一噎。他慌忙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吸着鼻子往前院跑去。

      他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那尊他刚刚祈祷过跪拜过的小佛像,自他离开起,周身的金光越来越盛。他所祈求的佛,在他的痛苦和茫然中,微微的勾起了唇。

      而另一边的迦蓝,并未在意阿常的负气离去。他独自一人沿着昨日阿朵诡异投拜的方向,缓步走着。

      他其实并不生气,甚至他对于阿常信仰的巨变缘何而来都不是很理解。放在昨天或者他还会跟阿常说两句软话。但那个能侦破所有虚妄的阵法,强行动用了他尘封的佛门根底,不仅灼伤了他的眼睛,更如冰水浇入热油,将他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那点鲜活人气,炸得七零八落。

      如果正常人是个封闭状态下的葫芦可以锁住七情六欲,那他就像个漏了底的瓢。迦蓝想。当他的先生用手紧紧捂着时,便能积攒起满当当的人气;可那手一旦松开,所有的暖意与情绪便会在一阵无可挽回的稀里哗啦声中,迅速流失殆尽。如今阵法反噬,便像是在这瓢底又凿开了一道裂痕。就更糟糕了。

      好久没见到先生了。
      先生见到现在的他……会生气么?他应该怎么做才能努力地把那点散了的人气儿,再聚一聚拢一拢塞回去呢?

      思绪正漫无目的地飘散着,迦蓝感到右边的耳垂突然毫无征兆地发起热来,那枚深红近黑的耳坠无风自动,像是被无形的指尖轻轻揉捏着,传来清晰而熟悉的触感。一下一下,带着某种熟悉的、狎昵的力度,仿佛正被人用指尖爱怜地把玩。

      这感觉……

      迦蓝的脚步微微一顿,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清晰的画面。那会还是在万魔殿,他的头发才长出没多少,他的先生非要搂着他一起看一本奇怪的画册,说是要提升他的审美。他看得一头雾水,只觉得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看着像是一堆胳膊腿的线条混乱又无趣。先生便从身后贴上来,下巴抵着他的发顶,低笑着在他耳边吹气。

      “怎么,我们的小菩萨是不是没看懂?说出来,乖,先生不笑你~”应九灯贴在迦蓝的耳边低语,坏心眼的又不安分的讨要着答案。

      他要他说,却又不想让他说。
      迦蓝仰着头,压抑着发出气音,他感觉自己失去了全部的思考能力,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迫集中在一点上,被他的先生裹挟着。

      温热的气息自他后颈,一路若有似无地、慢条斯理地滑了下去。掠过脊椎,滚至腿窝……焖热的气息中带着浅浅的湿意。他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寸寸被灼烧,然后又寸寸冷却。他的啜泣全被堵在喉中,他的视线被一只温热的手盖的严实。

      然后身体的感知就更鲜明了,他感觉自己要被摇散了。他抖得溃不成军,脚背绷的都要断了。

      “小菩萨,”应九灯的声音含混地响在耳畔,带着戏谑与宠溺,“你们佛门的审美……着实有待商榷。”
      “罢了,今天先生亲自带你……领略何为极致……”

      迦蓝猛地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些旖旎而混乱的画面,抬手拍了拍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然而耳垂上的热度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明显了。甚至在那一阵阵温热之中,他仿佛真的从耳坠与他血肉相连的深处,隐约捕捉到了一丝低沉而微哑的、属于应九灯的笑声。

      是错觉吗?
      是因为太过思念而产生的幻听?
      还是……他的先生,在某个他所不知道的遥远地方,正透过这半颗心的联结,感知着他的存在,并以此方式,回应着他的想念?

      迦蓝站在原地,清晨微凉的风拂过他逐渐染上绯色的耳廓与脖颈。他望着白水镇深处那未知的方向,清凌凌的眼底,第一次浮现出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

      那是对远方之人的深切思念,混杂着一丝被打扰后的羞恼,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这微小联系而悄然生出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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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只要我不报有期待~单机码字就不会寂寞~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