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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阿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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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沉,白水镇浸泡在与世隔绝的安宁里。迦蓝带着阿常在医馆住下。阿常很是开心,他喜欢这个镇子。这里的人尤其是三个长老,都是特别亲切和善。虽然穷的连只鸡都看不见,可那气氛就像是回家了一样。他没有家,但是这里好像比他偷偷想过无数次的家都要好。
玉长老特意将一间原本堆放药炉的杂物间收拾出来给了迦蓝住。那房间有扇小窗,不太大,放了两张小床就再放不下别的了。这待遇显然与旁人不同,是温柔的怜意和对自家漂亮小孩独有的偏爱。
迦蓝接过房门钥匙时道了声谢,指尖触及对方温暖干燥的掌心,心头那点微妙的滞涩感在这纯粹的善意前都淡了。
而喜欢热闹的阿常却没住在这里,他跟迦蓝商量了一下,就欢呼雀跃地去了后院的通铺,他还是孩子心性,就想更快的和这里的人打成一片。然而,当他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站在那间弥漫着少年汗味与淡淡草药气的屋子里,看着一屋子泛着青茬的脑袋时,懵了。
屋内烛火昏暗,七八个光溜溜的脑袋在光影里格外显眼。少年们穿着统一的灰色短打,正坐在各自的铺位,揉着酸疼的腿脚低声交谈着。他们今天在后山给药田锄地,所以是第一次见过阿常,这会听到动静就抬起了头,或多或少地带了几分好奇。
“呃……”阿常磕磕巴巴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又下意识摸了摸头,感觉自己跟这里有点格格不入。他偷偷瞄着那些小和尚光溜溜的脑袋又有点恍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烛火太暖照的周围一片金灿灿的,他只多看几眼就差点觉得自己这样的才不太合群。
一个年纪相仿面相憨厚的小和尚凑过来,笑嘻嘻地递给他一套灰布短打:“新来的?打算什么时候入门啊,我叫阿明,或者你叫我师兄也行,你就睡我旁边那个铺位吧。”
“师……兄好”。阿常接过了衣服,磨蹭了一下才开了口。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他从未用这种带着明显亲近的称呼叫过谁,迦蓝就只也是让他叫他迦蓝。
阿明快乐的应了,他看见阿常目光飘忽的在他头上打转,索性大方的低头让阿常随便摸。阿常犹豫着,阿明觉得他这未来的小师弟应该是不好意思了,就握着他的手在自己头上蹭了两下。
阿常飞快的收回了手藏在身后,手指热热的,心里也热热的。他又偷偷看了一眼屋内齐刷刷的光头,忍不住小声问:“那个师……兄,咱们这儿,学医的……都得是和尚啊?”
阿明理所当然地说:“佛门的医术按规定就只能传给出家人呀。”他见阿常一脸茫然,便耐心解释,“只有六根清净舍弃尘缘,我们才能把精力更专注在学业上,才能学到更多,学的更好,将来就能帮到更多的人。”
他有些奇怪的看着阿常,“你是不是还没想好啊,没事,你可以先住下看看,只是能学到的医术就只能是个皮毛了。高深的法门是不能外传的。”
这些迦蓝也跟他讲过,阿常想。然后就被阿明拉上了床。他挤在一群小和尚中间听他们熟稔的七嘴八舌,就有些羡慕。不自觉的摸下自己的头顶,就被人发现了。阿明笑嘻嘻的把他按在床上,又找了一面镜子,他把阿常的头发都拢到头顶,露出额头和耳朵。阿常想象了一下,竟觉得,好像确实……是不怎么难看的。
其他小和尚也嘻嘻哈哈的,甚至凑过来把头给阿常摸,阿常被吓得缩入角落,头发散乱的贴着脸竟真的让他生出几分有些碍事的心思。
熄灯的时候,他听到躺在身边的阿明说,“我啊……一出生就没见过我爹娘,是长老们慈悲将我养大的。我就想着以后也留在白水镇一直跟着三位长老修行,外面是挺好的,但是白水镇更好。镇里需要帮助的人也很多,玉长老也说在哪里普度都是功德。”
阿常听得怔住,他想起了自己也是孤儿,就又对阿明生出几分亲近之心。阿常犹豫了一下,又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问:“就……没有例外吗?就是……不出家当和尚,也能学医。”
阿明语气有点疑惑,但是还是老实讲了:“那就只能去学堂了。就是太贵了我学不起,而且咱这儿穷也没有先生愿意来,我们认个字都是长老们没事的时候教的。在咱这想要学习都得先拜佛。”
阿明乐呵呵的,掰着手指头想了半天,“要说例外啊……哦还真有一个,是当年来咱这住过的佛子。佛子你知道不?就是有佛骨然后未来一定会成佛的。别看他那会年纪小但学的可快了,在他离开后薛长老时不时就会夸夸他然后骂我们笨。玉长老也挺想他的,我也……挺喜欢他的,你不知道他长得可好看了。也就只有秦长老一听他就总爱撇撇嘴然后酸溜溜地说不回来也行咱这庙小养不好。佛子是例外这事其实也说得通,你看佛子有佛骨,迟早是要皈依佛门的,那医术自然是早学晚学都一样。”
阿常听着,心说迦蓝好不好看、聪不聪明他能不知道么!迦蓝不仅跟仙女一样好看还跟仙女一样娇气,不仅如此他还知道迦蓝爱睡懒觉,爱吃糖葫芦然后医术也是他见过里的人中最好的。但是听了阿明的话。曾经的小乞丐心里还是有些茫然,又有些触动。但是迦蓝……迦蓝明明说过他已经不是佛子,也不想做和尚。但是这里的人却一口一口佛子的叫着,迦蓝也没去纠正,好奇怪啊。
他张了张嘴,想把这话说出来,可那些疑问在舌尖滚了滚,又被默默咽了回去。
“你呢?怎么想到来这了?”
“我以前是……”
“没事没事,不想说就不说了。”
“唔,就是我之前是……乞丐,然后现在……想学医。”
“那你无牵无挂的不正好留咱这?我跟你讲三个长老都是有大本事的,尤其是玉长老,她又温柔教的又细就像我娘……虽然我也没见过娘,但是感觉如果我有娘那就应该是这样的,我们都想拜她做师父。薛长老呢,脾气大了些但也是好人,秦长老就……总爱偷懒还会说胡话。嘿嘿,到时候你也拜在玉长老门下然后就真的是我师弟了。”
“我,我再想想……”
这一夜,阿常躺在硬板铺上,听着周遭均匀的呼吸声,心里乱糟糟的。夜里被尿意憋醒。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拖拉着鞋子往外走。推开通铺的门,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哆嗦,瞬间清醒了不少。
然后,他愣住了。
外面……太黑了。
不是寻常的夜色,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密不透风的黑暗。没有月光,没有星光,甚至连一丝灯火都看不见。整个白水镇寂静无声。白天还能听到的风声和人声,此刻全都消失了。
阿常站在门口,不敢迈步。他回头看了看通铺里隐约的轮廓,又望向外面无边的黑暗,一种莫名的恐惧从脚底爬上脊背。这不对劲吧,哪个镇子会连一盏守夜的灯都没有啊?
他咽了口唾沫,几乎是凭着本能,转身就朝着迦蓝房间的方向摸去。他不敢跑,又怕的很,只能尽量轻又尽量快的,在不算熟悉的路上移动着。
迦蓝的房间窗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阿常的心稍稍落定,他轻轻推开门。只见迦蓝并未入睡,而是和衣坐在临窗的床边。油灯放的很远,只有昏暗的一点光。迦蓝正静静坐着,侧脸在金黄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沉静,甚至带着一丝……冷。
“迦蓝……”阿常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外面……好黑,一点亮都没有,还特别安静。我,我有点害怕。”
迦蓝闻声,视线转过来。他看到阿常脸上未褪下的惊惶,目光柔和下来,朝他伸出手。
“进来吧。”
阿常几乎是扑到迦蓝身边,紧紧挨着他坐下。迦蓝的手很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别怕。”迦蓝的声音很轻,“只是……夜比较深。”
这解释并不能让阿常完全安心,但迦蓝平静的态度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他在迦蓝身边坐了一会儿,恐惧渐渐消退,困意重新袭来。
第二天一早,习惯了在鸡鸣狗吠中醒来的阿常,是被人推醒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才惊觉天已大亮。他昨夜什么时候从迦蓝那回来的竟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他昨夜为什么去迦蓝那来着?哦对了,是担心他的菩萨睡不好。
阿明他们已经起来了,正挤挤挨挨地排队洗漱。阿常看着他们光溜溜的脑袋,三两下就用湿布巾擦得干干净净,动作麻利得很。他摸着自己睡成鸟窝支棱乱翘的头发,想到还得用水理顺,就忽然觉得,光头好像确实挺方便的。
不不不,还是有头发更好。
但是……就好像真挺方便的。
等他收拾妥当跑到前院,就听见薛长老那中气十足的吼声:“小迦蓝呢?还没起?日头晒屁股了!迦蓝!迦蓝!早课的习惯都就着饭吃进狗肚子里去了!快起来!”
阿常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
而迦蓝也确实很久没做过早课,他依着应九灯改变了作息时间,早已习惯了晚上有人哄,早上要睡到自然醒。他被吼得一个激灵,睡眼惺忪地被拎到前堂,又被按在了众和尚堆里最前面的蒲团上。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尚且带着睡意的脸上,他脊背习惯性地挺得笔直,下颌微收,从后面看,俨然是一副宝相庄严、潜心诵经的模样。
然而,坐在他侧后方的阿常却看得分明——迦蓝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是闭着的,呼吸匀长,分明是……睡着了!
下面的小和尚们想笑又不敢笑,肩膀微微耸动。秦长老不知何时溜达过来,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坏笑,故意拔高声音,拖着长腔问道,“小迦蓝啊,你来都来了,那就给师弟们讲下经吧。”他是个半路出家的,医术相当不错,佛经一点不熟,硬是仗着脸皮够厚,毫不心虚地随便拿了本经卷胡乱挑了一段,巴拉巴拉照着念。
迦蓝眼皮动了动,浓密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掀开,露出底下尚带着几分迷蒙的黑眸。他似乎还没完全清醒,但嘴唇已下意识地开合,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将一段枯燥的经文讲得深入浅出,甚至引用了两个极贴切的医案来佐证,听得小和尚们连连点头。连薛长老都挑了挑眉,没再挑刺。
秦长老摸着下巴,啧啧两声,低声对身旁的玉长老感慨:“看见没?他对佛门这套拿来忽悠二傻……不,这套圆融的学问,还真是刻进骨子里了,睡着了都能张口就来。”
玉长老无奈地看他一眼,唇角却含着一丝纵容的笑意。
早课结束,吃过一顿清汤寡水,三位长老便将小和尚们分成两组,一组去后山打理药田,一组开始为新一天的问诊抓药做准备。迦蓝自由活动,便打算领着阿常在镇子里走走。秦长老眼睛一亮,想偷懒跟着去,却被金刚一般的薛长老一把揪住后领拎了回去:“那么多药材还没炮制,你想往哪溜!”枯瘦枯瘦的秦长老挣扎无效,只能哭丧着脸,碎碎念着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准备干活。
“去河边走走啊,那儿的石头挺别致的!”秦长老扯着脖子喊,一脸不能出去玩的委屈,迦蓝含笑应下,带着阿常在镇里开始溜达。
白水镇不大,也就几百户人家,晨光下的镇子显得宁静而朴素。迦蓝带着阿常沿青石板路慢慢走,路过一条穿镇而过的小河。河水异常清澈,一眼能望见河底的卵石。那卵石上面的花纹很特别,从某些角度看过去,就有点像一张张小人脸。阿常好玩的看了几眼,没看出别致倒看的怕怕的。
“这里的草药,大多是长在后山的。”迦蓝指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声音很轻却又很愉悦,“下午我领你上山看看。”
镇里的人也很亲切,问他们要不要吃青团要不要来吃晚饭那些人热情极了,阿常一时都有些不习惯了。一个秃头大叔还要给迦蓝拿柿饼,结果转了一圈又尴尬摆摆手的说他给忘了柿饼已经吃没了。迦蓝也不在意,一副熟悉的很的样子。阿常倒是有些遗憾,他偷偷打量了一下,觉得大叔也不像做伪,他家厨房里除了枯草啥也没有,干净的不用擦都能直接过年。
回到医馆时,阿常注意到门口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穿着碎花衣的小女孩,衣服倒还算整洁,但头发被剪得极短,参差不齐像新长出没多久的样子。她也不怕生,就蹲在医馆门口的石阶旁,专注地玩着几块小石头。从左边搬到右边,放下,又从右边搬回左边,放下。周而复始,她眼神空洞。她嘀嘀咕咕着,说出的就只是支离破碎的怪声,嗬嗬地,听起来怪异的很。
正忙着晾晒药材的阿明见他们驻足,先是双手合十打了招呼。“佛子好,小师弟好。”
迦蓝只是点点头。而阿常则手忙脚乱的学着样子回礼,虽然动作不标准但胜在诚心诚意。迦蓝听着他有些羞怯的喊着小和尚师兄,又看了看他新换上的短打布衫,无声的笑了笑。
“哎你和佛子师兄是一起的啊?你们很熟啊?你昨个怎么都没跟我说啊?”阿常偷偷用胳膊肘怼了怼阿常小声问道,阿常摸了摸鼻子,哼哼唧唧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在阿明也不是真的要一个答案,只是随口一问就放过了他。
“那个傻丫头叫阿朵,外面来的就不走了,就被玉长老收留了,名字也是玉长老给起的。她脑子不太好,有疯病。”阿明翻动着药草,一边干活一边解释,“玉长老心善,常管她饭吃,她也不闹事就爱在这儿玩。你们不用管她,她疯是疯但是从未伤人。”他顿了顿,像是怕阿朵古怪的样子给尊敬的佛子留下坏印象,于是又补充道,“头发是之前长了虱子,咬了一头包才给绞了。”
迦蓝又点点头,目光却落在阿朵身上,看得格外仔细,从她呆滞的眼神,到她重复机械的动作,他眸色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阿常心想,迦蓝这一定是菩萨心肠又发作了,见不得人受苦。
然而,没等他们探究更多,天色忽然沉了下来,刚过晌午,就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势不大,却连绵不绝,迦蓝原本去后山的计划,就这样搁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