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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野果 ...

  •   冬末的风里已带着潮湿的暖意,屋檐下的冰棱滴滴答答化着水。阿常蹲在河边,小心翼翼地凿着一大块冰。

      他做了许多小冰灯,是这段时间从迦蓝那里旁敲侧击地打探来的样子做的。他嘴甜,问时装得天真无邪:“迦蓝,那盏灯是什么样子的呀?里面的柿子甜不甜?”

      迦蓝总会耐心回答,指尖在虚空中轻轻比划着灯的形状,想到柿子时,眼神会不自觉地柔软下来:“很甜。”

      阿常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在他看来迦蓝实在是太好懂了——在人情世故方面生涩得惊人。就像庙里供奉的菩萨,慈悲,却不接地气。可迦蓝又什么都会一点——认得药草,修得了桌椅,会写字甚至能很快的算清好多好多的数字。就像菩萨曾偷眼看过人间,偷听过凡尘琐事,只是站得太远,看得模糊,听得也不真切。

      但菩萨总归是好菩萨。

      阿常希望菩萨多笑笑。迦蓝这么好的人,不该总是望着远方出神。于是他摘了最新鲜的野果供在土地庙前,对着斑驳的泥塑许愿:信男愿从此行善积德,换迦蓝平安无忧。

      他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护着迦蓝。前日在市集,有个醉汉指着迦蓝的短发嚷嚷:“装什么清高,不就是个叛徒——”

      阿常像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般冲上去,若不是迦蓝轻轻按住他的肩膀,他几乎要扑上去撕咬。那天晚上,阿常偷偷拿起剪子,对着水盆比划自己的头发——剪得更短些,再短些,这样那些人就会先看他,就不会再盯着迦蓝指指点点了。

      “不必如此的。”

      迦蓝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指轻抚过他的发顶。那双手很暖,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琉璃。

      “头发是你的,不是我的。”迦蓝的声音清凌凌的,像融化的雪水,“你不需要为任何人改变自己。”

      他看着阿常茫然的眼睛,想了想,又补充道:“就像……土地庙前的树,有的高,有的矮,有的开花,有的结果。都很好。”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他只是觉得,一个人,不该为讨好另一个人,他的先生,从未要求他变成别的模样。那么阿常也不需要变成别人的样子。

      他们,都做自己就好了。

      阿常仰头看他,还是替迦蓝委屈:“可是他们说你——”

      “他们说的,是他们的因果。”迦蓝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右耳的坠子,“我的因果,在这里。”

      于是阿常更努力地做冰灯。他用这个月打杂赚来的所有铜板,跟果铺老板换了一堆红彤彤的果子——苹果、桃子、葡萄,甚至还有几颗很贵的的红枣。老板好奇问他做什么用,少年挠着头笑:

      “想让菩萨多笑笑。”

      晨光微熹时,迦蓝推开房门,脚步顿住了。

      房门口整整齐齐摆着一排冰灯,晶莹剔透,每盏灯里都放了不同的红果。冰壁上还雕了细密的花纹,在晨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

      很漂亮。比当初那盏有点粗糙的冰灯精致太多。

      可是——

      迦蓝轻轻碰了碰最近那盏灯,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口。这些再好,也不是他想要的那盏。或者说,他哪里是想要什么冰灯呢?

      他想要的,从来都是那个在风雪中为他雕灯的人。

      目光转向楼梯转角,那个藏在扶手后探头探脑的身影无所遁形。自从戴着应九灯的琉璃镜,他似乎比从前更容易看清许多事——倒不是这凡物有什么神通,不过是那人留下的东西,总让他格外安心。

      迦蓝佛骨天生,功德又几近圆满,若他真的愿意,他本该比云生更懂得如何圆融处世。他生得这样好,若肯稍用些心思,让所有人喜欢他、追随他、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佛子迦蓝”也曾名动三界,他若真想,又有什么做不到呢?

      可他不想。

      从前不想,是他觉得没必要。他以为自己会按部就班地出家、修行、登上果位——那是旁人梦寐以求的终点,却是他与生俱来的起点。但这种一眼看的到头的平稳,这种看不到任何变数的空茫未来,又都不是他想要的。这何尝不是一种傲慢,是天赋太好、被偏爱的太多的傲慢。这是事实,最终也成为了他叛佛的诱因。

      而现在不想——是因为有了先生。他的世界被一个人满满地占据,他便可以安心地跟在应九灯身后,他做什么都好像有了底气,就好像再荒唐的事情也会有人给他兜底。他就可以一点一点的尝试,那人也不会笑话他,不会嫌他做的慢,做的不够符合流程规律不够大气庄严,不会觉得他想的太天真太跳脱反而可能会想方设法的夸夸他。这是他叛佛收获的果。

      只是这份果又不完全是甜的,所以才有了这次独自的旅程。而直到这次独行,他才开始真正地、独自地看这个世界。

      迦蓝蹲下身,一盏一盏仔细看过那些冰灯。然后他朝那个紧张得快要发抖的少年招招手。

      “我很喜欢。”他轻声说,看见阿常的眼睛倏地亮了,“只是不需要这么多。”

      他们借来一辆小推车,把冰灯一盏盏放上去。从晨曦初露到日上三竿,推着车走过长街短巷。送给早起扫雪的货郎,送给灶台忙碌的妇人,送给巷口玩雪的孩子。

      卖炊饼的孤寡阿婆得到一盏,总在巷口等儿子归家的疯妇人得到一盏,连终日哭闹的婴孩见到灯里晃动的红果都破涕为笑。

      最后一盏放在土地庙前。泥塑的菩萨脚下还供着阿常清晨摘的野果,与冰灯里的红枣相映成趣。

      "不许愿吗?"阿常见迦蓝只是安静的站着,忍不住问。

      迦蓝指尖无意识抚过耳垂上的血晶坠子,目光投向云深不知处:"许过了。"

      "再多许几个不好吗?"

      "怕愿望太多……"他声音轻轻一笑,声音轻得像雪落,"最想实现的那个,就会被听不到了。"

      阿常似懂非懂地点头,看着迦蓝的侧影在雪光里显得格外清寂。他忽然觉得,迦蓝虽然一直在笑,可那笑容底下,藏着很深很深的情感。

      比这冬日的雪还要深。

      刚遇到迦蓝那会,阿常以为迦蓝只是个有些娇气的好人。

      这漂亮菩萨喜欢住干净敞亮的房间,喜欢带着皂角清香的被褥。但他很好养,不挑食,就是吃的有点少,往往几筷子白饭,配两根青菜便算一餐。可每隔三五日,桌上必会多一道油亮亮的荤菜——红烧肉或清蒸鸡,香得阿常直咽口水。迦蓝自己是不动这菜的,他只会将那碟肉轻轻推到他面前。

      “我吃素惯了,但不是想做和尚。”迦蓝这样解释时,正将一颗冰糖山楂咬得咯吱响。在一起久了,阿常渐渐摸清他的喜好:爱吃点甜的,讨厌苦的;被窝要放个开水袋先暖的热热的;晚上不爱早睡,早上又不愿早起,真起太早就会板着张菩萨脸偷偷打瞌睡;喜静却总往热闹处钻——市集、庙会、茶馆,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去。

      在茶馆里,迦蓝常点一壶最便宜的粗茶,捧着茶杯听戏。台上锣鼓喧天,他坐在角落,眼神空茫地望着虚空,也不知究竟听进去了几分。阿常挨着他坐,嗑着瓜子想:菩萨听戏,大概和我们听的不一样。

      迦蓝爱干净,衣物总要浆洗得雪白,头发也总是整整齐齐的。可这样一个人,会毫不犹豫地抱起在泥水里打滚哭闹的孩童,会俯身为满身脓疮的老者清理伤口。阿常看着他用那双白生生的手,耐心地剥开溃烂的皮肉,忽然觉得——

      这菩萨,是暖的。

      某次给乞儿分完糖糕,阿常忍不住问:“迦蓝是有喜欢的人了么?”他这么好,总该走好的姻缘吧。

      正收着油纸包的人动作顿了顿。午后的光透过窗棂,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

      “嗯。”他应得轻,却像石子投入深潭。

      他用阿常能懂的话,笨拙地讲起应九灯。说那人会抢他刚咬了一口的糖人,会半夜把他冰凉的脚捂在怀里,会一边嫌弃他抄经无聊一边给他研墨,会在他差一点就去做和尚那日踏碎佛殿,当着漫天神佛宣告——

      “这尊小菩萨,今日要皈依的,是本座。”

      阿常听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是喜欢?这分明是拐带!把这么漂亮的菩萨从高高的莲台上拽下来,沾了满身烟火尘泥,又随手丢在路边不管。

      “是个坏女人吧?”少年愤愤地扒着白饭,“专门骗你这种好看的小傻——嗯,小公子!”

      迦蓝怔了怔,忽然低头笑起来。肩头轻颤,耳坠晃出细碎流光。他没解释那人身份,只轻声说:“他只是去办很重要的事……等办完就会来找我的。”

      阿常盯着迦蓝说起那人时发亮的眼睛,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若那坏女人不是骗子……若真有人肯为迦蓝闹得天翻地覆,似乎也不坏。毕竟菩萨这么好,合该被这样捧着护着。

      可等那人回来呢?他扒拉着碗里的米粒,突然尝不出滋味。到那时,迦蓝被人接回家,他是不是又要变回那个在泥地里打滚的小乞丐?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迦蓝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耳垂;阿常数着碗里剩下的米粒,仿佛在数自己飘摇的未来。

      两重心事,一样怅惘。瓷碗碰着木桌发出轻响,惊醒了各自出神的人。

      迦蓝忽然推过来一碟新上的桂花糖藕。“甜的,”他说,“吃完心情会好些。”

      阿常咬了一口,蜜糖顺着藕孔淌下来。他抬头看迦蓝——那人正望着窗外初升的月,清凌凌的眼底落着月光,也落着某种他看不懂的、很深很深的期待。

      一晃眼就是春末,晨光透过医馆的窗棂,阿常正捏着炭笔,在破纸上歪歪扭扭地写字。迦蓝念一个药名,他便跟着写一个,写错了也不恼,用袖口抹平了重来。那专注的模样,与数月前还在泥地里抢食的小乞丐判若两人。

      “茯苓……性平,味甘淡……”他喃喃念着,忽然抬头问,“迦蓝,这个是不是能给咳嗽的老爷爷用啊?”

      迦蓝正在分拣药材,闻言轻轻点头。他看着阿常眼底的光——那不再是乞讨时的讨好算计,而是某种破土而出的、属于“人”的尊严。

      这变化细碎却真切。阿常走路时脊背挺直了些,与人说话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了。分粥时会先给更瘦弱的孩子盛满,见到流浪猫狗不再扔石子,反而会省下半个馒头悄悄放在墙角。某日路过土地庙,他甚至掏出新得的工钱,买了三炷香恭恭敬敬插上。

      有一天夜里雷雨交加,阿常睡不着,怯生生的敲开迦蓝房门,然后执意打起了地铺,他在烛火中有些害怕的望着窗外,好半晌却又忽然说:“迦蓝,我好像……也没那么倒霉。”

      他想起很多事。小时候他讨不来饭,饿得发昏时,吃了多少老乞丐从牙缝里生生挤出的一口馕饼;寒冬腊月里,又总有人把最避风的角落让给他睡;那次染了风寒,几个乞丐在医馆门前磕头磕得见了血,才换来半碗救命的药汤。

      “他们自己都活不下去了,”少年声音有些哑,“还分给我一口气。”他们没有血脉亲缘,但他却在无数人这一点那一点的看顾中,活了下来。

      而现在,他又很“好命”地遇见了迦蓝。

      命运待他,原没有想象中那般苛刻。这认知像暖流漫过冻土,催生出某种陌生的冲动——他想好好学,认更多的字,识更多的药。等长大了,他要找到那些曾经分过他一口饭的人,给他们买热腾腾的肉包子,给咳喘的李老头配最好的枇杷膏。

      他想回报这个世界给予他的、微不足道却重若千钧的善意。

      迦蓝安静地听着,又安静的笑了。

      不只是阿常有了变化,迦蓝也不经意的发生着改变。从前他行事直接,施药便施药,解惑便解惑,像寺里洒扫的僧人,只管拂去尘埃,不问尘缘。如今却会多思量一分——给贫苦妇人诊脉时,会顺带提两句她孩子如何懂事;见货郎为亏本发愁,会很恰好地需要他积压的货物。他依然不擅寒暄,但那身清冷气里,渐渐透出被烟火煨过的温润。

      某日在茶摊,有执侉阴阳怪气:“小师父这头发留得,是要还俗娶媳妇?”

      若是从前,迦蓝只会垂眸不语。这次却抬眼看向对方,在对方越发龌龊的调笑中,手指一抬在那人眉心一点。

      只一下,男人就僵立在原地。嘴里的污言秽语停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清净了。是的,清净,他好像听到了三千佛陀同时诵经,看到了缥缈的香火和飞天的菩萨,他失去了世俗的情趣和欲望。这一刻,他圆满了!

      看着男人哭哭啼啼抽抽噎噎的念叨着要去找个寺庙出个家,阿常虽然不清楚迦蓝是怎么做到的,却还是偷偷笑弯了眼睛。他的菩萨,在遇到坏人的时候,知道要保护自己了。

      待到了盛夏,阿常的变化就更明显了。不止是身高窜了一大截,他的气质也更加的平和稳重。最让迦蓝惊异的,是某次救治高热惊厥的孩童。那孩子牙关紧咬,汤药难进,阿常竟无师自通地哼起走调的歌谣——是老乞丐们当年哄他时唱的调子,并不好听也没头没尾,却奇异地让孩童松开了牙关。

      那一刻,迦蓝在阿常身上感受到一丝极淡却纯净的佛缘。不是寺中修来的禅意,而是从苦难土壤里挣扎开出的、带着尘泥气息的金色小花。

      他看着阿常笨拙地给孩子喂药,心头微微一动。或许……这孩子可以有另一条路。不是他原先设想的那样,给些银钱安置个温饱营生,而是更广阔、更明亮的道路。他叛佛是他个人的选择,但佛门于世间众生,终究是渡人的舟筏。

      当然也是要问过阿常自己的意思。每个人,都应该选择自己要走的路,然后责任自负,因果自担。

      当晚,迦蓝铺开了纸。他只字未写,只以笔尖蘸取朱砂,在纸中央轻轻一点,绘出一株破土的新芽。嫩叶蜷曲,却带着倔强向上的姿态。

      信送至大吉祥寺那日,云生对着那点朱红研究了整夜。晨钟响过三遍,他无奈地揉着额角——他这师弟这是在打什么机锋?他看不懂,他不知道,他好几天没睡了脑袋嗡嗡的。

      但最终,却提笔回了一行小字:

      “立秋将至,寺中木槿初绽。若得闲,不妨归来一叙。”

      他不猜了,想得太多会头秃,虽然他已经没头发了但这也不行。这些弯弯绕绕,还是当面问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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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只要我不报有期待~单机码字就不会寂寞~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