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再相逢 ...
-
连绵不绝的雪几乎盖住了整个妖都，除去中央那座高耸入云的朝龙阙还泛着黑，其他地方都成了白。
整个妖都像是一顶冒着汽的铜炉火锅，白汤之下暗流涌动，而作为雪白汤底上漂浮的那粒白芝麻，裴曦灵不过是顺手接了片雪，转眼便从雪上失了踪迹。
埋伏她的蛇妖们陡然一惊，火速开始串情报，试图找出裴曦灵的踪迹，而下一刻，冷白的剑光一闪而过，整齐划一的倒地声响起，那些还未发出口的暗号就这样化作一团热气，从平整的断脖中回归天地。
裴曦灵收了剑，抓起一个蛇头，面无表情开始搜魂。
这些败类实在是烦人，饶是她这种脾气出了名的好的人，断断续续被这样骚扰了几乎小半月，此刻也难免恼火。
作为巫族的现任巫皇，她的职务便是处理五界之中最麻烦、最复杂、其他人最不愿意同时大概率处理不了的事，说得好听是渡众生，掌轮回，司刑律，审判世间一切善恶，说得难听就是专剥烫手山芋。
建木赐她名灵，字曦和，意为牧日者，制定历法，是五界的最高秩序官、最强审判者，而她也不负众望，短短十年，被烫得皮糙肉厚的她，已经能面不改色剥出最完美的山芋了。
无他，唯手熟尔。
尽管她已经是剥山芋熟练工，但她还是很讨厌畸形山芋上那些被烤废了的犄角旮旯，因为那些剥山芋时沾染的黑灰，总会沾染在她的指甲缝里，洗半天才能洗掉。
就比如现在，为了帮妖族镇压叛乱，抓捕身为罪魁祸首的妖族大护法相柳，她不得不忍耐对方时不时派来的刺杀，次数一多，已经严重拖慢了她找人的速度。
又是毫无线索，裴曦灵烦躁地收回手，只觉得这相柳过分能躲，竟然能硬生生在她眼皮子底下躲了将近十日。她打出一个响指，将遍地蛇妖毁尸灭迹，准备继续寻找相柳。
她仰头开始迎风嗅闻猎物的踪迹，突然，一阵淡淡的血腥气钻入她的鼻腔，上空隐约传来一声“咯啾”，是游隼在提醒她有妖来了。裴曦灵眼神微动，一个蹲身，蓄力跳上了十几米高的树梢，落得一身雪。
她甩头抖落碎雪，在树上的积雪间给自己戳了一个小洞，仗着自己极好的目力，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下方的妖。
那些妖拖着一堆尸体来到这片雪地，略微打量一番后便开始动手挖土。铁铲砸进冻土，死尸被丢进大坑，雪被铲起又压下，埋尸者们习以为常地小声抱怨几句，随后快速离开。
又是一处雪地埋尸，裴曦灵如今撞见的埋尸坑多如牛毛。她其实很好奇，相柳知道自己要来抓他，为什么还要留下这些被他碰过的妖的尸体，让她有机会找到他呢？
挑衅她？裴曦灵露出一个冷嗖嗖的嘲笑。还真是又菜又爱玩。
她跳下了树，照例又是要搜魂的，只不过这些尸体多半为枉死者，所以在她探出红线的同时，嘴里还多念叨了几句“见谅”与“安息”之语。
长靴踩过碎雪，裴曦灵拂开挡面的松枝，直到现在，她的身影才彻底暴露在月光之下。
白衣单薄，双臂裸露，玉环箍臂，整个人白肤白发，明明看着又轻又柔，却有着一双又重又硬的黑眸，大大的凤眼因常年居高临下而略有些下三白，被她单薄的眼皮一带，更显凛冽与压迫。
济世救人的慈悲与只杀不渡的冷酷在她身上达成了微妙的平衡，成了她身上让人又爱又恨的独特神性。
充满神性的巫皇就这样挺背展肩，迈着一双线条流畅的大长腿走向那座无名的雪冢，下一刻，一坨不明棕黑色物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天而降，尖长的喙直冲裴曦灵头顶华美精巧的白玉冠，再下一刻，嘴欠的隼已经被她一把握住喙筒子，远远地被她拿离了身边。
“再乱玩，拿你的嘴当铲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手里的隼难得没有挣扎，而是咕咕两声，示意她停脚低头。
“嗯？”
裴曦灵停下即将踩实的脚，低下头，这才瞧见挡在自己鞋尖之前的一只蜘蛛崽。蜘蛛崽气若游丝，此刻正用一碰就断的小细腿徒劳地拉着她的鞋，不断向她祈求着什么。
“知道我是谁么？”裴曦灵为它的不知之勇而感到一丝好笑。天地生灵对巫其实本就有所亲近，只是开智之后知道了巫在审判时的铁血无情，所以对他们大多敬而远之。眼见蜘蛛崽的腿被冻碎到快要站不住了，她这才低下身，问道，“做什么？”
蜘蛛崽松开她，跌跌撞撞爬向大坑，然后倒在地上，用仅剩的三条腿拼命比划着什么。
裴曦灵努力看懂它的动作：“你母亲在里面？”
蜘蛛腿拼命上下摆动，艰难翻身，对着她摆了个丑陋的跪姿。
“晚了，这坑尸体早已凉透，即使是我，也无力回天。”
蜘蛛崽拼命磕头，摇摇摆摆的样子看着有几分可笑。
裴曦灵避开了它的伏跪：“知道是谁杀的吗？”
蜘蛛崽停了磕头，比划了个很抽象的线条。
“蛇？”
蜘蛛崽又开始磕头。
“知道了，”裴曦灵打开玉壶喝了口酒，给了它一个肯定的答复，“我会杀死相柳。”
她给蜘蛛崽裹了一层温暖的巫力，将它送离这片雪地。
不知何时逃离魔爪的游隼恢复了活蹦乱跳，趾高气昂地站在她肩上，用力顶了顶她的头，催促般啾啾两声。
“别动……”隼的力道很大，咯啾声就响在耳边，将多日不曾好好休息的裴曦灵闹得有些头晕。她咳了两声，又灌了口酒压制体内的抽离感，将腕间的红线探进雪里，开始搜寻这些尸体的记忆。
妖都的雪停了又下，隼待的无聊，左右翘爪在她的发冠上堆起了小雪人。待隼堆到第五个时，裴曦灵终于在那些记忆的某个犄角旮旯处看到了一个画面。
画面中的宫殿奢靡异常，到处波光粼粼，正是她熟悉无比的望水和宫。就在宫内高大宏伟的玉龙浮雕之下，相柳正和一道的黑色背影对坐而谈。
黑色背影明显是位男子，头顶龙角金灿灿，猿臂蜂腰大长腿，架膝支手，坐姿散漫，吊儿郎当不正经，连发尾卷起的弧度都透露着漫不经心。
不知二人哪里谈崩了，那人拍案而起，张嘴就是冲对面的相柳一声怒龇。
裴曦灵：“……”
这人脾气竟然已经这么差了吗？
裴曦灵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具找出记忆的尸体，有点想自己也进雪里躺一躺。
去，还是不去？
记忆还很新鲜，就意味着，若她现在去抓，相柳应该还没跑远。
但是她又不太想见那位故人。
“你先回巫都，”她把头顶的雪人放进隼爪上的储物戒，让隼先走，“去找三千，让他们来处理尸体。”
游隼在她头顶盘了一圈，随后快速飞走。
裴曦灵开壶喝了口酒，深深呼出一口气，最终还是抬脚走向了那座名为“朝龙阙”的妖宫。
该来的迟早要来，与其被迫承受，不如主动出击。
朝龙阙分为上下两阙，而她要去的地方，正是后半阙的核心，望水和宫。
宫外的侍卫大多都认得她，裴曦灵随手拦下一位侍女，直截了当问道：“近日可有见到相柳？”声音不大，却将整个廊上的众妖惊出一身冷汗。
侍女吓了一跳，连忙摇头：“回大人话，我等并未见过……此贼子。”最后的声音弱了下去，像是心有余悸。
裴曦灵换了个问题：“你们少主在吗？”
侍女还是摇头：“我们少主前不久才出门，暂时无法回来。您若是有急事，奴婢这就去通传一声。”
裴曦灵神色不变，别了只灵石打的蝴蝶簪在侍女头上：“无事，退下吧。”
侍女福了福身，腮边酒窝小巧可爱：“多谢灵皇大人！”
那人既然不在，事情便好办多了。裴曦灵抽出止杀与不渡，几个闪身便到了那道殿门之前。
漂亮宏伟的白玉门静静矗立，熟悉的蛇味从门后透出，裴曦灵眼里闪过杀意，她一剑轰开殿门，冷硬的声音响彻望水和宫：“妖界大护法相柳，犯界律第三、二十五、九百三十三条，现由灵皇抓捕回巫受审，若抗拒，可就地斩杀。”殿门在她身后轰然关上，将众人隔绝在外。
只一眼，她便瞧见了化作原身盘在柱上的相柳。他举盏品茗，剩下的十只眼睛甚至因过分舒服而半阖，见到她来，还勾了下尾巴，打了声招呼。相比于着急抓妖走人的裴曦灵，眼前的相柳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悠哉放松。
裴曦灵可没空和他打招呼，她提剑掠殿，止杀与不渡发出铮鸣，剑气扫过整个大殿，顷刻间便将相柳逼得到处乱窜。
相柳没想到她上来便是如此凶残，躲得要多狼狈有多狼狈，饶是如此，嘴上依旧有空贪便宜：“真是疯了，若是那小子在，你敢进这殿吗？你尽管劈，最好动静大到把那小子引过来。”
裴曦灵微微挑眉，只觉得这条蛇蠢得天赋异禀：“给你一块布，真以为能当盾牌使了？”腕间红线跳动，配合着双剑拦截相柳。
她一个后跃避开迎面而来的鳞片，附上巫力反手打回：“相柳，认罪，收手。”
相柳躲得上蹿下跳，身上早已鲜血淋漓：“我呸。成者王败者寇，再过片刻，我继位的消息就会传遍五界，你还能杀了一界之主不成？权力本就由鲜血铸成，你装什么清高？若真要说起来，你手上的血应该是最多的吧？”
“继位？”裴曦灵只觉得这蛇没睡醒，“你一条蛇，传什么妖王龙位？”
裴曦灵难得和他多说了两句：“律令之下本就淌满污血，真是愚蠢，居然拿五界秩序和你的废铁王座相比。”
殿内的滴水声不绝于耳，她大致算了算时间，加快了剑招，利落砍下他的一个脑袋。
相柳痛不欲生，仍然坚持他的想法：“你懂什么？只要传承阵认我为龙，我便是妖族的王！只要有了权力，我便再也不用对那鬼族奴颜婢膝，我就可以对他们发号施令！”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身影逐渐变淡。
相柳要逃！
裴曦灵瞬间就明白了相柳的意图。
以魂魄在这以假乱真，替传承阵里的本体拖延时间，待时机成熟，这里的魂魄再传渡到本体里去，相柳便可顺利成王。
王位……政变……相柳……
那人到底要干什么？
红线为弓，她又从心口引出一滴血附在剑上，以剑为箭，满弓射出。长箭浴火，引动周围的红线熔成一个巨大的烈焰拖尾，一箭钉穿相柳。巨大的蛛网裂痕瞬间出现在墙上，红线连同长剑形成一个球形牢笼，将他扣押在内。
“你们的计划，我领教了。”裴曦灵收了殿内的其他红线，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被故人联合旁人一同算计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她虽面色不显，但心里已有几分恼怒。
不光是为所谓的“背叛”，更是为那人视王位如儿戏的轻浮态度。相柳此等败类，他怎么敢让这种货色统领一族子民？！
她的鼻腔似乎又闻到了血腥，眼前是她处理过的一个又一个尸坑，鞋前多了一只幼小的蜘蛛崽，凭着本能祈求她救一救它的妈妈。
漆黑的眼中有火光在跳跃，颊边有烈焰在燃烧，另一侧的面庞被殿内的昏暗吞噬，半明半暗之间，一个高大的观音法相显现在她身后。
法相观音撒下一滴玉瓶中的灵川水，水珠清透，裹挟着万千净化之力，只是一滴，便教那相柳浑身犹如万针齐扎。
裴曦灵平静地看着相柳的扭曲挣扎，冰冷的眼神和她背后慈悲的观音格格不入，此刻，她就是那只杀不渡的观自在，杀尽天下之极恶。
囚牢逐渐变小，缩成一颗油亮的核桃。
裴曦灵收了法相，突然想起他之前的话，这会儿才回道：“你尚未继位，不过是处理一位妖族护法，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
五指成爪，她将他从墙上扣了下来：“别死了，这里不方便，有话回巫都再细说。”磅礴巫力荡过大殿，狼藉的大殿很快恢复原状。
相柳被折磨地褪去好几层皮，见她如此小心，他喘着粗气：“那小子说得，果然没错，堂堂灵皇，居然怕一个龙崽子，还真是让人，大吃一惊。”
裴曦灵正在恢复殿内的杂乱，闻言瞥了他一眼：“关你屁事？”
她快速摇晃起牢笼，将相柳摇成一滩死蛇：“不该问的别问，有这个精力不如好好想想，等会应该老实交代什么。”
确认殿内建筑恢复原样后，裴曦灵转头就要关门走人。
就在她合上门的那一瞬间，一只冰凉的大手穿进她的手心，毫不客气将囚牢扣了出去。
裴曦灵：“！”
眼前光线迅速变化，腰上的胳膊用力一带，便将她重新带入那道玉门之后。
仿佛是印证她的猜测般，下一刻，耳边便有讨债的恶龙在低语：
“抓到你了，我亲爱的，好姐姐。”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再相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