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青山》延九异

5、泼皮

　　下午延时课程是陈亦安的折纸课，林殊帮忙维持秩序，教室里只剩下两人，孩子们陆续落座，两人分发好彩纸，同学们好奇地吵个不停。

　　陈亦安面部轮廓柔和，气场较弱，完全压不住他们的顽皮；林殊站在教室后排，双手环胸，一脸严肃：“大家安静，认真听陈老师讲课。“，一副20年工作经验的架势。

　　陈亦安讲课很快进入状态，他很有耐心，学生跟不上，他挨个帮忙，没一会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玫瑰花成形。

　　林殊也没摸鱼，对照座位表记忆每一位同学的名字。

　　上午的事总是萦绕在心头。姚叔说，他们报过警，但女孩监护人尚在，他们也没办法；当地妇联多次介入，都没能成功。哎，也不知道那个女孩叫什么？

　　教室的窗户正对那一株雪松，熟悉的身影闯入视野范围，女孩捡起地上的什么，往嘴里送。林殊眉头紧皱，喉结滚动压制胃里的不适感，拿起身旁的外套，朝女孩跑去。女孩走在树坛边缘，张开上臂保持平衡。

　　林殊抓住她的手臂，将外套套在她身上。女孩挣扎扭动，顺着边缘滑坐到林殊脚边：“我不穿，热。”手指用力掰林殊的手，指甲很长，甚至抠破了一层皮。

　　林殊也不恼，有的只是庆幸女孩是会说话的，他蹲下身帮忙系好扣子：“乖，穿好衣服，我带你买好吃的，好不好？”然后拆开湿巾，小心翼翼擦拭对方的脸。女孩眼睛很漂亮，和陈亦安一样都是琥珀色的。女孩又捡起地上别人丢的口香糖，往嘴里送。

　　林殊摊开手心：“吐出来，我给你买新的。”一张湿巾根本擦不干净，林殊拉着女孩到水池边仔细冲洗，指甲缝里的泥垢、手臂上的泥垢······林殊把能洗的都洗了，剩下的，他实在不方便。

　　上午保安的话，让林殊做好钱包大出血的准备，女孩出乎意料地只拿了两个泡泡糖，四毛而已。“你带我去找你爸爸妈妈好不好？我给你买薯片。”林殊晃动手里的薯片。

　　女孩点点头，一手拿着薯片一手牵着林殊。她家很偏僻，石棉板搭建的厨房已经坍塌，院子泥泞。林殊进来的时候，两口子窝在破旧的沙发上看电视，老式电视机闪着雪花，声音也不清晰。

　　女孩拉住他的衣角走到客厅门前，林殊敲门示意，木门的油漆裂开翘起，摸起来像粗糙的砂纸。林殊礼貌地自我介绍并表明来意，两人连头都没回，语气傲慢：“你们老师有完没完，上学没用，我家妮儿不想上学。”

　　“九年义务教育是法律规定，多读书肯定没错的。”屋里臭气熏天，熏得林殊头昏脑胀。

　　“你听不懂人话，说了不上就不上。”两人还是没有理会林殊，自顾自地看电视。林殊清晰感知到，女孩在听到这句话时，攥着他衣角的手更紧了。

　　“家长是这样的，现在上学免费，万一小孩考上大学，你们也有好处，不是吗？高中可以申请贫困补助，实在不行到时候找我，我资助她读高中。”林殊想不明白，百利无一害的事他们为什么拒绝。这次两人没有回答。

　　“妮儿，你过来，下回再带别人回来，我打死你。”男人咬牙切齿道。

　　“家长······”林殊低头用眼神安慰女孩，男人端起茶几下的水盆朝林殊泼去，林殊躲闪不及，只能侧身遮住女孩。

　　“你女儿还在这，你连你女儿都泼。”再好的脾气消磨殆尽，林殊喊道。

　　“她是我闺女，我爱怎么着怎么着？”男人狠狠啐了一口。

　　林殊没料到对方是这等泼皮无赖，抡起拳头就要上前。对方没料到老师还敢动手，拿起盆作势要砸过来。

　　女孩抱着他的双腿，抽泣着，显然是被吓坏了。林殊不能当着小孩的面动手，只能先离开。

　　小巷狭窄漫长，路口乘凉的村民议论纷纷，林殊越想越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盆水里泡过烟头，林殊的白色短袖被染成焦黄色。他强忍胃里的翻江倒海，拿下落在头上的烟蒂。

　　手机铃声响起，是陈亦安。屏幕上有水，林殊滑动几次才接听成功。

　　电话那头，陈亦安焦急询问：“你去哪儿了？张嘉豪说你没回家。”

　　林殊说话略带哭腔：“我在你第一天接我的路口，这就回去。”

　　“我在附近，你别动，我去找你。”

　　附近是村民发酵的牛粪，浓烈的臭味甚至压不住若隐若现的尼古丁味，衣服贴在身上，恶心，实在是太恶心。喉咙传来猛烈的灼烧感，林殊弓着背，腹部肌肉伴随每次干呕抽动，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地涌出。

　　陈亦安一路跑来，轻拍他的后背，希望对方能好受点。

　　“别碰我，脏死了。”林殊撑着墙，接连的呕吐让他头昏脑胀，脖子青筋暴起，脸也涨成猪肝色。林殊想不明白，翻山越岭来这鬼地方到底是为了什么？

　　事情窜得飞快，超市老板好心递来矿泉水，安慰道：“别理他们，一家子神经病。赶着把女儿赶紧养大，嫁出去换钱。”

　　林殊手颤抖着捧起清水洗脸漱口，深吸一口气，平复胃里的翻涌感。

　　“他家那姑娘，神仙来都救不了。养狗还给搭个窝，他们倒好。”大娘也是好心人，可任谁遇见这样的事，都担心被赖上，多一双筷子没什么，可后面还有两个大人等着。林殊附和：“谢谢婶婶，我把钱给你。”

　　老板摆手拒绝，“不用，当婶婶请你们的，快回家吧。我得回去看店。”，一步三回头生怕两人追上来付钱。

　　陈亦安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事情经过，垂着眼眸，沉思着什么。

　　林殊用力踢开路边的石头，哭喊道：“他妈遇见傻逼了，我的爱鞋、我的手机、我的衣服······”，回头发现陈亦安呆愣在原地，“回家，我要洗澡。”然后像八音盒的摆件一样转着圈展示自己湿哒哒的身体。

　　张嘉豪提前收到信息，帮忙准备好热水，林殊一到家就钻进淋浴间，陈亦安将水一桶桶拎进去，林殊足足洗了一个小时。

　　“亦安，帮我递一下衣服。”林殊大喊，突然一只手伸进来，“我靠，你吓我一跳。”

　　“手机帮你擦干净，消毒了。”陈亦安背身，手臂将门帘拉开很小的缝隙。

　　“都扔了吧，我不想要了。”没有手机，他还有平板，白天也不会有人无聊到找他闲聊。如果事情很重要的话，一定会电话通知，对，电话通知怎么办？他总不能背着他的pad到处跑吧，明天去镇上买一部好了。

　　“你凑活一下，这里买不到手机。”

　　“水里全都痰。我明天去镇上买一个。”林殊看向衣服，喉咙紧缩，差点又吐出来。

　　······节俭如陈亦安此刻也沉默了。

　　“我手机是双卡槽，你把电话卡取出来，先放我手机上，有时间咱们一起去镇上。”陈亦安不知从哪里找的绣花针，利落换好。

　　张嘉豪揽过两人，将近两米的身高，国家铅球运动员，衬托得陈亦安像小姑娘一样。“走走走，咱们去找姚叔。

　　林殊：“学长早知道我带你一起去了，你站那他们肯定不敢泼我。”

　　张嘉豪揉了揉他的脑袋：“得了吧，你一米九他都泼，十厘米能当枪使啊。”

　　“劝你你不听，吃亏了知道委屈了。”张嘉豪一脸恨铁不成钢，相处两天，他发现对方完全跟小孩一样爱撒娇，跟小孩一样轴。

　　“安安他说我。”林殊扑向陈亦安，抱着对方肩膀不撒手。陈亦安有一瞬的僵硬，这是他第一次和同龄人拥抱，很温暖，他抬起手臂搂住林殊的后背，在耳畔轻声道：“尽力就好。”

　　张嘉豪总觉得两人奇奇怪怪的，又说不上哪里奇怪：“嘶，走了走了。”

　　三人赶到时，姚叔正坐在书桌前，编写材料，“孩子们，受委屈了。”茶几上摆满零食，屏幕上放映着知名番剧，“也不知道你们喜欢吃什么，随便买了点，遥控器在桌子上，不喜欢自己调，怎么舒服怎么来。”

　　“小林，你过来一下。”姚叔招手，让林殊过去，拉着他左看看右看看，“没受伤吧？”

　　“对不起，姚叔。”林殊有些不好意思，他没想到事情闹这么大，他承认自己太过冲动，没有提前背调，但他没觉得自己有错。

　　“道歉做什么？”姚叔指向电脑屏幕说：“我给她申请过一对一资助，不过资金有限被驳回了。更何况······这钱不一定能用在她身上。”

　　“相关部门已经责令改正。如果今年还不入学，有关部门会提起诉讼。”

　　哪里都有坏人，只是山村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天高皇帝远，那些恶更透明，暴露得更彻底。

　　林殊抿嘴沉默，他想到陈亦安，他的过去也是这样吗？也站在校园外窥视同龄人的生活，又无力改变。抬头的瞬间，两人目光交汇，对视数秒。

　　“别想这么多。桌上有蜂蜜水，这几天熬得小脸蜡黄。”姚叔深深叹息，“玩去吧，我去下饺子。”几人想起身帮忙，姚叔谢绝了。

　　林殊将头靠在陈亦安肩膀上，两人依偎在一起，两人共享一部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