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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续·长眠膏与童尸 ...

  •   马在田埂尽头勒住。

      那人利落下马,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陆青禾身上。

      四目相对。

      陆青禾握着锄头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一下。

      顾昀走上前,扫了一眼地上的童尸,又看向陆青禾:“本官顾昀,新任清平县县令。此地发生何事?”

      周大全忙上前回话,将发现经过又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陆娘子方才帮着看了看,说……说埋得蹊跷。”

      顾昀看向陆青禾:“陆娘子看出了什么蹊跷?”

      陆青禾将方才的判断简述一遍,略去“陈年墨臭”的来源推测,只说“气味异常”。

      顾昀听完,蹲下身亲自验看。他先看了孩子脚踝的勒痕,又拨开后颈衣领,凑近闻了闻。

      动作微微一滞。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陆青禾,眼神深了些许。

      “确是陈年墨卷之气。”他低声道,像是自语,又像说给她听,“还有一种……‘苦艾草’的味道。”

      陆青禾心头一动。苦艾草?那并非江南常见药材……

      顾昀已起身,吩咐衙役仔细勘验,又向周大全问询孩子家况及村中异常。

      安排完毕,他走回陆青禾面前。

      “陆娘子观察入微,胆识过人。”他语气平和,却带着审视,“不知可否请教,娘子如何识得这陈年墨臭与苦艾草气?”

      来了,开始试探了

      陆青禾垂下眼:“亡夫早年曾在县学做文书,整理过旧档。民妇有时去送饭,便记住了那股味道。至于苦艾草……民妇略通药理,曾在后山采过野生苦艾,认得气味。”

      理由编得周全,情绪也给得恰当——提及亡夫时,声线低了半分,恰到好处的黯然。

      顾昀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和微微发白的指节,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转而问:“依娘子看,凶手可能是何人?”

      “熟悉本地田土,能接触到大量陈年文书,心思缜密,下手果断。”陆青禾抬起眼,“民妇不敢妄断,但……恐怕不是外来的拐子那么简单。”

      句句没提“本村人”,却字字指向。

      顾昀点头,忽然问:“听闻娘子在村尾经营食肆?”

      “是。”

      “不知今日可否叨扰一碗茶水?”他问得随意,仿佛真是路过讨水喝。

      陆青禾握着锄柄的手指收紧一分。她抬眼,对上顾昀那双看似温润、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眸。

      “寒舍简陋,只有粗茶淡饭。大人若不嫌弃,民妇自当备下。”

      “如此,便有劳了。”顾昀微微一笑,“本官处理完此处,稍后便至。”

      他说完,转身走向正在忙碌的衙役。

      陆青禾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秋阳将影子拉得很长,官袍的青色在日光下肃穆而冷冽。

      她知道,这碗茶,不会那么容易喝。

      这位顾县令,也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只是个温和的新任地方官。

      她提起锄头,转身,沿着田埂往回走。

      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盏熄灭了三年的灯,重新亮了起来。

      陆青禾回到自家小院时,灶上的火早已熄了。

      她没去看那半块凉透的“长眠糕”,只舀了瓢井水,细细洗净手上、锄头上的泥。

      陆青禾转身进了厨房。

      既是县令要来“讨茶”,自然不能真只给一碗粗茶,但若做得太精细,又恐惹他更多猜疑。

      陆青禾立在灶前,目光扫过墙角的瓦罐、梁上悬挂的干菜、竹篮里今早刚从园子摘的鲜蔬,心下已有了计较。

      种田人的茶点,当取自田间地头,方是本色。

      她先舀了两勺今年新收的秋米,混了小半勺糯米,用井水浸泡上。转身从屋檐下取下一挂风干的咸肉——是年前用自家养的猪腌的,肥瘦相间,外层结着晶莹的盐霜。切下薄薄几片,再改刀成细丁。又去屋后小菜园,拔了两颗青笋,掐一把嫩豆苗。笋子剥壳,只取最脆嫩的尖部,切成与咸肉丁一般大小。

      锅烧热,不用油,直接将咸肉丁放入,小火慢煸。

      透明的油脂渐渐渗出,咸鲜的香气混着烟熏味弥漫开来,是任何香料都无法替代的、扎实的乡土气息。待肉丁边缘微微焦黄,倒入笋丁,快速翻炒,让每一粒笋都裹上油亮的咸香。然后舀入半瓢清水,将泡好的米滤水下锅。

      盖上木锅盖,灶膛里重新燃起柴火。

      趁着焖饭的功夫,她另起一小炉,坐上陶壶烧水。又从瓦罐里取出一小包自制的茶粉——并非名贵茶叶,是用后山野茶树的老叶,混了少许炒黄的决明子和桂花。

      粥饭在锅里咕嘟作响,水汽顶得锅盖轻轻跳动。

      不多时,一股焦香混着南瓜的甜气便钻了出来。

      这便是农家待客的实在饭食

      她刚将饭菜盛出,摆好粗陶碗碟,院门外便传来了不轻不重的叩门声。

      “陆娘子,叨扰了。”顾昀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依旧清朗温和。

      陆青禾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去开了门。

      顾昀已换了身常服,依旧是青色,却是更柔软的棉布料子,袖口微卷,少了官袍的肃穆,多了几分随意。他只身一人,未带衙役。秋阳落在他肩头,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

      “顾大人,请进。”陆青禾侧身让开。

      顾昀迈步进来,目光看似随意,却已将小院格局扫入眼底。干净整齐的泥地,角落堆着码放齐整的柴火,屋檐下挂着成串的干椒、玉米和草药,竹竿上晾晒着几件半旧的粗布衣裳。一切都透着独居妇人勤勉持家的气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他的视线在门边那把雪亮的锄头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厨房门口那张旧木桌上。

      桌上,粗陶碗里菜饭热气袅袅,金黄焦香的南瓜窝头围成一圈,当中一壶茶,两只杯。简单,却透着精心准备过的温暖。

      “娘子客气了。”顾昀在桌边坐下,目光落在菜饭上,笑了笑,“这饭食香气扑鼻,倒让本官觉出饿来了。”

      “粗茶淡饭,大人不嫌就好。”陆青禾替他斟了杯茶,暗橙色的茶汤,浮着点点细碎的桂花。“野茶粗粝,胜在解渴。”

      顾昀端起茶杯,先观其色,再轻嗅其气,最后才抿了一口。

      “好茶。”他赞了一句,放下茶杯,目光却看向陆青禾,“娘子这茶里,有决明子。可是用于清肝明目?”

      陆青禾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大人见识广博。民妇时常在灶前烟熏火燎,眼中时有干涩,便自己胡乱配了些。”

      “原来如此。”顾昀点点头,不再追问,拿起竹筷,夹了一筷菜饭送入口中。

      “饭食极佳。”他由衷道,“尤其是这窝头,焦香与甜软兼具,非熟手不能为。娘子好手艺。”

      “大人过奖,不过是田间劳作,吃得糙,练出来的。”陆青禾在他对面坐下,也端起茶杯,却只慢慢转着杯子,并不喝。

      两人之间,隔着一桌热饭,一壶暖茶。

      顾昀又吃了几口饭,仿佛随意问道:“方才在田埂处,听娘子提及‘陈年墨臭’与‘防蛀药粉’,不知娘子亡夫昔日所做文书,是何种文书?竟让娘子对此类气味如此敏感?”

      来了。陆青禾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平静。“先夫曾在邻县县学做过几年抄录,帮忙整理过一些积年的旧档。民妇有时去送饭,便记住了那股味道。”她答得流畅,将范围缩小到“县学旧档”,既合理解释了气味来源,又避开了更敏感的衙门刑狱卷宗。

      “县学旧档……”顾昀若有所思,“多是经史典籍,防蛀多用芸草或樟脑。而今日那孩子身上,除了墨臭,还有一股苦艾草的气味。此物多见于西北,用于防虫防霉,效果奇佳,但在江南,却极少见。”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看向陆青禾:“娘子可曾听闻,杏花坞或附近,谁家有此物?或是与西北有何关联?”

      陆青禾摇头:“民妇孤陋寡闻,未曾留意。”她略一沉吟,反问,“大人是怀疑,凶手可能来自外地?或是有渠道获得此类西北之物?”

      “仅是推测。”顾昀夹起一颗豆苗,“凶手熟悉本地田土,埋尸手段老练,极可能是本地人,或在此地盘桓日久。

      但苦艾草的出现,又指向可能的外部联系。或许,是本地有人与外界勾连,获得了此物。”他顿了顿,看向陆青禾,“娘子以为,若是本地人所为,其动机可能为何?”

      问题抛了回来,且更直接地探问她的推理能力。

      陆青禾垂下眼,看着杯中沉浮的桂花。“五岁孩童,天真烂漫,与人结下死仇的可能不大。若是随机拐卖失手致死,通常慌乱弃尸,不会如此精心埋葬。豆子家境普通,父母皆是本分农人,图财害命也说不通。”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民妇斗胆猜测,要么,豆子无意中看到了不该看的事,听到了不该听的话,被灭口。要么……他的死,并非针对他本人,而是针对他的父母,或他所在的家族。埋尸于共有田埂,或许有警示、报复、或遮掩其他秘密的意图。”

      顾昀手中的筷子停了下来。他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极锐利的光,旋即又被温和掩盖。“娘子思虑周全,与我所想,不谋而合。”他放下筷子,语气郑重了几分,“此案恐非简单凶杀。

      本官初来乍到,人手有限,对本地人情脉络更是生疏。陆娘子心思缜密,又是本地住户,不知可否……从旁协助一二?”

      他说得客气,但意思明确。是要将她正式拉入局中。

      陆青禾沉默了片刻。灶膛里未熄尽的柴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风吹过院中晾晒的草药,带来阵阵清苦的气息。

      “民妇一介村妇,见识短浅,恐误了大人的事。”她缓缓道,“不过,豆子那孩子……实在可怜。大人若有差遣,民妇力所能及之处,不敢推辞。”

      没有满口答应,留有余地,但也给出了愿意帮忙的姿态。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顾昀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如此,便有劳娘子了。眼下,或许便有一事需娘子相助。”

      “大人请讲。”

      “豆子的父母,悲痛过度,问询恐难周全。

      娘子既是村邻,又曾施以援手,他们或许更易向娘子吐露些细情。”

      顾昀道,“比如,豆子失踪前几日,可曾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家中可有何异常?或与村里何人,有过不快?”

      这是合情合理的请求,也是将她推向人前、观察她如何与受害人亲属打交道的安排。

      陆青禾点头:“民妇稍后便去探望。”

      “好。”顾昀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油纸包,放在桌上,“此乃那孩子身上发现的少许粉末,除苦艾草外,似还有些别的东西。我对药材所知有限,听闻娘子略通药理,不知可否帮忙分辨一二?”

      油纸包很小,边缘沾染着一点泥土。

      陆青禾看着那纸包,又抬眼看了看顾昀。

      她伸出手,将纸包拿起,指尖能感觉到里面细微的颗粒感。“民妇尽力。”

      顾昀拱手:“多谢。我还需去勘查村中其他地方,便不打扰娘子了。饭菜甚好,改日再登门致谢。”

      说完,他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小院。

      陆青禾站在桌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手中的油纸包微微发烫。

      她走回厨房,将纸包放在窗下光亮处,小心打开。

      里面是少许褐绿色粉末,混着更细的尘土。她用手指捻起一点,凑近细看,又嗅了嗅。

      苦艾草辛辣微苦的气息很明确。但除此之外……确如顾昀所说,还有一点极其微弱的、甜腥气。不是血,更像是某种动物性药材,或是……某些特殊矿物研磨后的味道。

      这味道,她似乎在某本极其偏门的刑部旧档附录里闻到过描述,与西南某种秘术有关,用于保存特殊的人体组织。

      她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豆子的死,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和黑暗。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些,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仿佛无数细碎的私语。

      灶上,饭菜余温犹在,茶却已凉透。

      这杏花坞的秋日,恐怕再难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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