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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笔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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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银杯撞在石板上的时候,城里的一间警厅里,水壶刚好烧开。
“我再说一遍,我女儿是被一个巨大的花苞绑架了。”
值班警员把纸杯推过去,纸杯边缘被他指节捏出一点白痕:
“冬先生……我懂了,您先喝口水缓缓。”
他咳了一声,尽量把自己调整到“专业”的语气,“‘巨大的花苞’……这是某人的代称吗?能不能再具体一点?”
冬深吸了一口气:
“前面六次我已经很明确跟你们说过了,它不是代称,它就是一个植物形成的巨大花苞。”
“柚子的同学夏雯和她妈妈都亲眼看见了,为什么你们就是听不懂?”
旁边的女警低头翻着笔录,语气尽量平稳,像在哄一个不肯睡觉的孩子:
“我们都记着呢。”她念,“夏雯说——‘花苞有铃兰的香味,很大,像触手一样卷人’。”
她抬眼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冬先生,您说这个花苞……它有别的特征吗?颜色?形状?有没有……比如说,脸?”
冬愣了一下:
“我没看见!”他的声音忽然拔高,“我当时不在家!”
他几乎是压着每个字往外挤:“但你们看现场,玻璃全碎了,窗框被扯变形,地上全是那种黏液和藤蔓断面!”
“这还需要什么特征?它都快把房子拆了!”
女警沉默了两秒,把笔筒扶正,才合上本子,声音压得更低:
“我们去了七次,冬先生。”
“藤蔓是有了,黏液也有,化验结果是……铃兰根茎分泌物,加高浓度植物激素。”
“但就是——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指纹,也没有任何足以证明‘有其他人’的痕迹。”
旁边那位男警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推到冬手边。
“这是一份由 Sora 集团出具的监控维护证明。”他用很公式化的语速念,“那晚全城监控都在维修,统一升级系统,连红绿灯都黑了十分钟。”
他顿了一下,仿佛也觉得这个时间点有点过分“巧合”,但还是把那张纸往前多推了一点:
“巧得很,正好卡在事发时间。”
冬盯着那四个大字,指尖在纸角上抖了一下。
“Sora 集团……”他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音,“他们到底想——”
“冬先生。”男警打断他,换上那种用来“劝退”的温柔口吻,“已经快过去一周了。”
“我们理解您的心情,可是目前没有任何可以证明‘绑架’的线索。”
“这件事在我们这边,只能被登记为一宗失踪案。”
冬狠狠把那张维修证明抓在手里,纸边扎进掌心,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你们真的在出警吗?”
“我女儿十六岁!”他声音发抖,“她不可能凭空从一个有窗有锁的房间里消失!”
男警站起来,把一把伞塞到他手里,动作小心得像是在帮什么人收尾:
“我们一直在出警。”
他望了冬一眼,又很快避开:
“只是我们不知道该去哪个花店出警……哦,不对,我是说,该去哪里找到我们的……呃,嫌疑人。”
他轻轻清了清嗓子:“您先回去休息一晚,好吗?有任何进展,我一定第一个通知您。”
冬盯着他,看了很久。
最后还是把那张皱巴巴的回执和维修证明一起攥在手心里,转身往门口走。
——
警局的门推开一条缝,外面的雨声立刻挤进来。
他刚迈下第一阶台阶,身后的门又慢慢合上。
门板还没完全闭严,里头透出来一点压低的笑声,被雨丝打碎:
“……又来了。”是刚才那个男警的声音,带着一点疲惫的调侃,“巨型铃兰花怪,第三次。”
“别这么说。”女警压低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叹气,“人家丢了女儿,做噩梦也正常。”
“那也是。”椅子在地上拖了一下,“我就怕再这样下去,他哪天直接从我们这儿办个精神鉴定走。”
雨声一下盖住了后面那几个字。
门在他身后“咔嗒”一声,彻底关上。
冬站在台阶下,雨水从伞沿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把那张报警回执一点一点打湿,红色的章晕开。
抬头看门楣上那几个字:“接待大厅”。
警局那盏灯还在亮着,暖黄的。
冬咬了咬后槽牙,什么都没说,转身下台阶。
——
街上水已经积到鞋帮边缘。
路边的导视屏还在认真地闪:“前方 XX 米有避雨廊”“今日建议:携带雨具,注意保暖”。
冬把伞往下压了压,绕开一处水洼,顺着人行道往前走。
他现在几乎不太抬头看那些屏幕——
从出事那天起,他每经过一块大的广告牌,对上面的“让世界更安全”“构建可控未来”之类的字,就有一种想砸烂它的冲动。
偏偏它们都是跟 Sora 有关。
路口,一辆悬浮清扫车慢慢靠过来。
车身圆滚滚的,底部的刷子在水面上转,溅出细细的水线。它在他身边停了一瞬,侧面的感应灯亮了一下,“滴”地扫描过去。
车侧弹出一块小小的全息屏:
【情绪波动:紧张 / 低落】
【是否需要就近心理辅导点引导?】
【是否需要为您导航最近的休息驿站?】
冬盯着那行字,什么火从胸口往上窜。
“滚。”他低声说了一句。
清扫车像是没点眼力见。
屏幕上自动刷出一行提示:【推荐进行 3 次深呼吸】,【请避免在雨天长时间情绪波动】。
冬抬手,一拳砸向那块屏幕。
拳头在触碰到屏幕前,被一层无形的力场轻轻挡住——像打在一层薄薄的软壁上,只剩骨节一阵闷痛。
清扫车的提示框变了一下:【记录异常触碰】,【建议:适当休息】。
然后,它非常礼貌地往旁边一偏,绕开他,继续去扫别的水。
冬看着那团圆滚滚的背影,突然有一点想笑,又笑不出来。
连你想砸东西,都被这套系统温柔地接住,分类、归档、建议“深呼吸”。
他一声没吭,把伞往前一转,拐进了一条更窄、更暗的小街。
——
走出主干道,视线终于从导视屏和广告牌里抽出来一点。
远处的天边,有一根巨大的影子穿过云。
雨幕把它切得有点虚,轮廓却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索拉塔。
Sora 集团的那栋塔。
灯带沿着它的边缘往上爬,像一条被点亮的脊椎。在雨里还能勉强辨认出轮廓,上面时不时掠过一些广告、新闻,偶尔闪出“琊”那个字。
冬只看了半秒,就偏开了头。
他不想在这种时候,让那栋塔再占据自己脑子里哪怕一点点位置。
脚下的水噗嗤一声,溅到裤脚。
他拎高一点裤子,继续往前走。
——
冬刚走到路灯下的一片空地,耳边突然多了一种不属于雨的声音。
低沉的轰鸣,从远到近,像什么东西在雨里顶着水冲过来。
不是普通轿车那种,也不是悬浮车的嗡鸣——
更像是一头喘着气的猛兽,憋着劲在咽口水。
他条件反射地侧了一步,顺着声音来源抬眼。
一团紫黑色的影子从街那头的雨幕里冲出来。
灯光下,他才看清那是一辆重型机车。
车身线条很利落,紫黑色的外壳在雨里反一点冷光,轮毂半透明,里头一圈淡金色光环转得飞快。
机车在离他不到三米的地方猛地一收。
前轮一顿,水花 “哗” 地一大圈溅开,溅上他裤脚和鞋面。
冬没动。
车上的人也没急着说话。
头盔的黑面罩把那张脸整个遮住,只露出一点轮廓。黑色机车服从肩膀一路贴到腰,线条偏瘦,却看得出不好惹的那种劲。
引擎低吼着,像在等他先开口。
半晌,头盔里传来女声,带着一点被电子滤过的沙哑:
“冬先生,”她说,“你还在找你女儿,对吧?”
——
冬的指节在伞柄上“咔”一声响。
“……你谁。”
这句问话太直接,直接得像是早就站在他生活的某个角落里,看了很久。
“现在想套近乎的骗子,都喜欢先打听别人家是吗?”他冷冷地说。
“啧,那你可真是挺难骗的目标。”骑手叹了口气,像在可惜,“可惜我不是来骗钱的。”
冬没笑。
她稍微往这边挪了一点,把车身让开一点角度,方便他说话,却一直没有摘头盔。
“那你来干什么。”冬的声音里没什么客气,“看热闹?”
“带话。”
很简单的两个字。
冬盯着她,眼睛里一点信任没有。
“带谁的话。”他一字一顿,“谁让你来的。”
“琊。”
冬的指节在伞柄上紧了一下。
那个名字,他当然听过。
电视、新闻、立法听证会、塔楼的光屏——
琊。
Sora 集团的对外脸面,那栋塔真正的“主人”。
他盯了对方两秒,冷笑一下:“你就算拿‘总统’的名字出来,我也不信。”
“行吧。”骑手耸耸肩,“那我们换一种方式。”
她把话题拐了个弯:“冬先生,你女儿冬柚子,十六岁,对吧?高二,成绩中上,喜欢画画,总是把草稿纸画得到处都是。”
冬喉结动了一下。
“事发当晚,”她接着说,“她在同学夏雯家,被某个巨型花苞带走。”
“不是人,是一团植物——非常像铃兰,可大得离谱,藤蔓从窗框一路卷到桌子底下,把人整个人罩进去。”
冬的伞微微抖了一下。
雨点砸在伞面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远。
“这些你从警察那儿都能抄下来。”冬压着声音说,“你要我怎么信你,一个连面都不敢露的家伙。”
“你要我信你,总得让我知道——”他咬着那个字,“你到底是什么。”
骑手“啧”了一声:“真麻烦。”
“先说好啊。”她慢条斯理地说,“我不是来吓你的。”
“但你要是被吓得转身就跑,那也怪不得我。”
她只是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慢慢抬起,
“咔嗒”一声,
头盔面罩掀开。
雨水顺着她的下颌线往下淌。
黑长直的高马尾被雨压住,刘海贴在额前,遮掉半只眼睛。
头顶那对黑得发亮的猫耳抖了抖,甩掉水珠;
腰后,一条粗长的黑金豹纹尾巴从皮衣下摆“刷”地炸开,尾尖在雨里划出一个傲慢又危险的弧。
她歪头,露出一个带着尖牙的笑,
金色竖瞳在路灯下亮得像刀。
“现在,”她慢悠悠地说,
“你信我能带你见她了吗?”
尾巴在她身后懒懒一甩,
雨水被抽得四散,
像给这句话打了个挑衅的句号。
冬盯着那对兽耳、那条尾巴,
心脏猛地一沉。
他终于明白:
眼前这个女人,
和把柚子带走的那朵“花”,
是一路的。
——
“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沙哑着问。
“东西这两个字不太礼貌啊,老登。”她笑得更开心了一点,“勉强算是你们口中的——”
她想了想,挑了个词:
“‘异类’。”
冬没有退。
“…柚子她没事吧。”
“废话。”
“我没空给死人当信使。”她有点不耐烦,“活得好好的,有人给她换床单,有人给她做饭。”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吃得下,睡得着,偶尔还挺会顶嘴。”
那句“偶尔还挺会顶嘴”,说得像是……亲眼见过很多次。
冬的嗓子有点紧:“你见过她?”
“废话里的废话。”她翻了个白眼,“我可不靠想象力吃饭。”
“你要我信你,你就把地点说清楚。”他压低声音,“别跟我拐弯抹角。”
“好说。”她像是终于说到重点,从机车服内侧的防水兜里摸出一张硬质卡片。
“你要是想确认她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就按这个来。”
她把一张卡片递过去。
冬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住。
卡面上印着简单的字:
【澜河酒店 27 楼 2706】
【今晚 22:00】
【请一个人来】
雨水顺着伞骨滴下来,在卡片表面滚了一圈,被他手指压住。
“酒店。”他冷笑了一下,“听起来不怎么安全。”
“比你家那扇已经被花怪拆过的窗户安全多了。”她毫不客气,“至少那里有真正的门锁。”
“而且这地点也不是我选的,”她纠正,“是他。”
她抬抬下巴,示意远处那栋看不见的塔:“你刚才不还在跟那四个字较劲吗。”
“琊先生说,他不适合直接出现在你家门口。”她摊开手,“那就让你来一个所有人都能进出的地方。”
冬沉默了几秒。
雨拍在伞面上,发出密密麻麻的声音。
“我可以不去。”他说。
“可以啊。”她一点都不强求,“你现在掉头回家,继续跟警察讲第八遍巨型铃兰的事。”
“或者,回去睡一觉,假装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噩梦。”
冬没说话。
“你也可以报警。”她好心地补充,“说有个长尾巴的怪物在雨里约你去酒店看你女儿。”
她笑起来,露出一点尖牙:“我也挺想看看他们要怎么做笔录。”
冬指节发白。
他最终只是把那张卡片往内侧口袋一塞,压在心口那块地方,手掌按了一瞬,像是确认它不会凭空消失。
“柚子她——”他又问了一遍,这次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雨吃掉,“她知道我在找她吗?”
“你要是按时到,她很快就会知道你已经找到这儿。”
她说完,利落地把头盔扣回去,“咔嗒”两声,耳朵和表情又被遮在黑色面罩后面。
腰间那条尾巴最后懒懒地甩了一下,随后缩回皮衣下摆,被重新收好,看上去只剩一截普通的装饰带。
引擎重新被点燃。
紫黑色的机车在雨里轰了一声,轮下水花被甩成一圈光。
“十点,澜河酒店,2706。”她最后扔下一句,“别迟到,老登。”
下一秒,重型机车像一块被拉开的影子,拖着一串金色的轮毂光圈,钻回雨幕里,很快只剩一团远远的尾灯。
——
小街又安静下来。
风从楼缝里钻下来,吹得伞面一抖一抖。
冬站在原地,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这才注意到,卡片后面还贴着一张房卡,塑料片上印得清清楚楚——
澜河酒店。
27 楼。
2706。
他把伞往前一撑,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雨幕里若隐若现的塔。
那栋塔在雨里仍旧亮着,像一根插在城里的钉子。
然后,冬朝着与那栋塔的方向,慢慢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