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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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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的西街,正当热闹的时节。
他头上尚有一顶灰扑扑的布帽,头发也梳得光洁。粗麻布的衣裳带了刚蹭上了一点湿润的土,颜色更深一层,显出点黑的样子来。
他靠在灰砖砌成的墙上,眯着眼看天。然而连天也是灰扑扑的,叫人生出点烦闷来。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出行时,西街两边都拿紫绸隔出屏障来,百十来个侍从拿了仪仗开道,有百姓从楼上伸出头,带了新奇来看他——他几时见过西街这样带着俗世热闹的样子?
“大……大官人?”
他心里一抖,转过头,果然有个清瘦的蓝色身影,眉眼间清秀俊雅,正不知所措地站在他面前。
“……快别这么叫我了。”
他苦笑。大官人这样的称呼,原本曾属于他,而现在……他伸手摸了摸被头发刻意遮挡的右额。那上放刻得方方正正的“强盗”两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大官人,真的是你!”
那人却激动起来,走过两步,伸手紧紧拉住他。一双眼带了眼泪看着他,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很多年前也有这么一双眼睛在面前出现过。
“你……”他念了一声。
那人以为他要想起来,嘴角刹时含了笑,殷切地望着他。
然而他最终也只想起了这双眼睛,名字什么的,完全记不起来。
那人失望了,却还是笑笑:“大官人,小人是当初府里的人,当初唤作‘夙夜’。”
他尴尬地笑了笑,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了。
“夙夜”这样的花名,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样的地位。这是他原先府上的男宠。
他先前也是大富之家,也养些美妾妖童。
“……是你啊。”
他随意地应和,心里却想,原来这辈子轮到这里了。
那人却完全不在意,仍旧不放开他的手:
“大官人,小人……那年出来后,幸好当年在大官人府上学过字,后来就给人记帐帮工,现在也有了自己一点营生。大官人是新回来,不如先去小人那边,让小人给大官人洗洗尘。”
他拒绝不了他那样认真期盼的好意,更何况只好随了他去。在路上时他问一声“你如今唤作什么?”
那人笑道:“小人出来后就改回了本名,也不是什么好名字,现在就叫‘阮三郎’。”
他问:“尊字呢?”
那人脸红了,讪讪笑道:“小人连本家都找不到,又不是读书人,拿字作什么用。”
他“嗯”一声,心里突然生出些寂寥来。也就闭了口,再不言语。那人也不再多话,沉闷着走了三刻来时刻,阮三郎便说了声“到了”。
说是一点营生,其实是两进的一套院子。半新不旧的样子,门口挂着一大簇艳红的辣椒。
阮三郎低了头笑道:“当初在大官人府里时小人年纪尚轻,不让吃这些辛辣之物的……”他莫名地害了羞,不再说下去。
他不知该如何自处,那人一声声“大官人”叫得他心中惭愧。便道:“快莫这样叫了。我如今……从沧州回来,哪里还是什么官人,只是个罪人罢了。”
阮三郎认认真真地道:“在小人眼中,大官人就算是落魄了,也一样贵气,过些时日定会有神仙保佑,叫大官人时来运转。”
他不由笑出声,拍拍阮三郎的肩。想起这一路行来,自己还当他心中有什么念想,现在看来阮三郎只是一心念着他旧时的好处,不忍看他流落街头。
他如今身无分文,又没有地方可投奔,便在阮三郎家住下了。
住在阮家,倒也十分安宁。
阮三郎为他作保,寻了一处人家作西席。午间的饭东家管,晚间回来时又有三郎热好了饭菜等他。如此过了三月,渐渐喜欢了这种生活,阮三郎面上却似渐渐有了心事。
冬至那天,阮三郎备了酒并香烛,甚至还买了些纸钱。他带了惊异地问:“怎么要买这些东西?”三郎笑道:“冬至时节给亲人烧些钱纸,才能叫他们在底下过得不阴寒。”
他不做声,陪着三郎一起吃了饭化了纸。酒过三巡,阮三郎笑道:“大官人可还记得夙夜在府上时的情景?”
他虽也喝多了些酒,却听得分明他用的是“夙夜”这个花名。心里不知怎样跳漏了一拍,仍是镇定地答:“不记得了。”
三郎大笑:“大官人若是记得才是假话!当年大官人喜欢的是美妾,虽有娈童却并不宠爱。”执了杯,认认真真地盯住他的眼睛,低声一字一字地问他:
“但是大官人现在,记得住夙夜了吧?”
他心中惊骇,万万没想到他对他原来是存了这样的心。一时心乱之下手也抖了起来,杯中的酒水撒出,溅在了桌上。
三郎却仍是静静地盯住他,似在捕获什么。
他将杯子放下,沉了声道:“我心里,只记得三郎。”
阮三郎哈哈笑起来,掷了杯站起身,竟一句话也不留地走开了。
他沉沉地看着走的方向,将杯子拎起来,什么话也再说不出来。
他心里想,难道这一世来这里是错了?或是早该前几世就来,或者根本就不该来的。然而论起来,他其实最该过来了结的,正是这一个阮三郎。
他不知不觉间喝了许多酒,一边扯着地上的钱纸来烧化。又从衣襟内掏出几张锡纸,拿指甲裁成几块,叠出十几个小小的元宝来。
元宝在火里很快化成了白灰,带出一股焦臭,他却仍是呆呆地出神。
……阮三郎啊阮三郎。
这一世的债,如何还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