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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捷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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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开拔后的长安,仿佛被骤然抽去了一根主心骨,连带着整个春天的脚步都显得虚浮起来。城阙依旧巍峨,市井依旧喧嚣,但空气中总似漂浮着一层看不见的、紧绷的尘埃,那是数十万家庭悬而未落的心事,是帝国北疆未卜的战云,无声地笼罩着这座繁华帝都。
苏鉴微搬离了军营旁的小院,在城西靠近西市的一处僻静里坊,赁了一间小小的屋舍。屋子很旧,陈设简陋,胜在清静,推开后窗,能望见远处终南山连绵的淡青色轮廓。她需要一个远离漩涡中心、又能相对及时获知消息的地方。
霍去病临行前,似乎有所安排,赵破奴留下了两名稳妥的旧部,每隔数日便会将一些非机密的前线动态、长安官场的风声,乃至市井间关于北征的议论,择要告知于她。这并非私情,更像是一种对“有功医者”的照拂,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无人能指摘。
她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屋内。窗边设了一张简陋的书案,上面摊开着厚厚的空白简牍和成卷的粗糙麻纸。她开始系统性地整理自元狩二年春陇西军营初见以来,所有关于霍去病的记录。不是史官那种提纲挈领的笔法,而是事无巨细地,将她所见、所闻、所感的每一个细节,那些史册不会记载的瞬间:他审阅药方时微蹙的眉,他递过布巾时平稳的手,他病中无意识的呓语,他星空下寂寥的背影,他赠予玉佩时眼底深藏的疲惫与温柔,乃至他出征前夜,那句沉重如山的“待我归来,说清所有心事”都用她所能掌握的最工整的汉代隶书,一一誊录下来。
这成了她对抗那日益迫近的结局、对抗内心无边恐惧的唯一方式。仿佛只要将这些鲜活的气息牢牢固定在字里行间,那个人的存在,就不会轻易被时光的长河冲刷殆尽。书写的间隙,她常常会无意识地摩挲袖中那块光滑的石子,或是取出那枚匈奴玉佩,对着窗外天光,看那粗犷的兽纹在指尖流转。冰凉的触感,是她与那段短暂交集之间,仅存的、有形的联系。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与机械的书写中缓慢流逝。元狩六年的春天似乎格外短暂,初夏的暑气便迫不及待地弥漫开来。长安城关于北征的议论,也随着天气一同升温。茶馆酒肆里,充满了对骠骑将军此次能否再创奇迹的猜测;市井巷陌间,百姓在赋税与徭役的重压下,仍夹杂着对“霍将军”克敌制胜的朴素期盼;朝堂之上,则暗流更为汹涌,催促战果者有之,弹劾耗费国孥者亦有之,种种声音,最终都化为一道道或急或缓、或明或暗的奏疏,飞向未央宫的御案。
苏鉴微尽量不去听那些纷杂的议论。她每日固定的行程之一,便是前往设立在明光宫外、专为接收北征军报的“捷奏驿”。那里永远聚集着一些打听消息的人:有焦急的军属,有探听风声的官吏家仆,也有嗅觉灵敏的商贾。她总是戴着兜帽,站在人群最外围,沉默地等待着。
起初的等待是令人窒息的空白。大军深入漠北,音讯传递极为困难,常常十数日毫无消息。每一次驿卒空手而归或带来的只是无关痛痒的例行公文,都让聚集的人群发出一阵失望的叹息,也让苏鉴微的心向下沉坠一分。系统面板上那行血红的倒计时,在无声的静默中,显得格外刺目。
直到五月初,一个闷热的午后。
一骑背插三根赤羽、风尘仆仆的驿卒,如同旋风般冲入长安城门,马蹄在青石板上踏出急促的脆响,直奔捷奏驿!
“捷报——!大捷——!”
嘶哑却亢奋的吼声,瞬间点燃了整个驿馆,也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苏鉴微心中厚重的阴霾。
人群轰然围上。驿卒被官吏接入内堂,片刻后,正式的捷报文书被高声宣读出来:
“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部,出代郡、右北平,深入漠北两千里,于涿邪山一带,寻得匈奴左贤王残部踪迹,激战竟日,大破之!斩首虏万余级,获其牲口、辎重无算!”
涿邪山!斩首万余!
欢呼声顿时炸响,声浪几乎要掀翻驿馆的屋顶。人们激动地相互转告,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兴奋。虽然比不上封狼居胥那般震古烁今,但这确凿的胜利,无疑给悬着心的人们吃了一颗定心丸。骠骑将军宝刀未老,兵锋依旧所指披靡!
苏鉴微站在欢呼的人群外,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微微发软的身体。紧握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不是狂喜,而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短暂的心安。赢了,又赢了一次。他还活着,还在战斗,还在向着他的目标迈进。
接下来的日子,捷报开始断断续续地传来。虽然再没有如涿邪山大捷那般斩获明确的战果,但零零星星的消息,都指向同一种态势:霍去病率领的汉军精锐,像一柄不知疲倦的梳子,在广袤的漠北荒原上反复梳理,清剿着那些躲藏在偏远水草地、深山荒漠中的匈奴残部。遭遇战、追击战、破袭战……战报上的地名生僻而拗口,记录的斩获数目也不再动辄成千上万,但那种持续不断的、高压清剿的态势,清晰地传递回来。
每一次捷报传来,苏鉴微都会悄悄松一口气。她依旧每日去驿站,依旧站在人群外围,只是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忧色,会因这些好消息而暂时淡化些许。她开始允许自己怀有一丝微弱的、近乎奢望的念头:或许……历史记载有所偏差?或许……他这次能平安归来?毕竟,他还在打胜仗。
她将这些捷报的日期、地点、战果,都仔细地记录在案。同时,她也没有放下自己在军医营的“本职”。她通过赵破奴留下的关系,小心地打听着前线士卒的伤病情况,并根据以往对漠北环境的了解,不断调整着一些常用药方和伤病护理的要点,托人设法往前线传递——虽然她知道,这些信息能送到霍去病手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让她感觉自己并非完全无能为力。
偶尔夜深人静,她会取出那块匈奴玉佩,就着灯烛细细端详。粗糙的兽纹在光影下显得格外狰狞,却又带着一种来自草原的、野性的生命力。她想起他将玉佩递给她时,那句平淡却郑重的“给你的战利品”。那时他眼中除了疲惫,还有一丝属于胜利者的、内敛的飞扬神采。
而现在……
她轻轻摩挲着玉佩的边缘,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星辰疏朗,银河低垂。
“一定要……平安啊。”她对着虚空,无声地呢喃。
捷报带来的心安,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终究会平静。随着时间进入盛夏,前线传来的具体战果消息再次变得稀少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更加模糊、甚至互相矛盾的传闻。有说霍将军用兵如神,已扫清数个大部落;有说漠北今年水草不丰,行军极为艰难;还有隐约的流言,提及军中似有疫病或水土不服之症,但语焉不详,很快被更多的捷报传闻所掩盖。
苏鉴微的心,随着这些真假莫辨的消息,再次缓缓提了起来。她知道,越是深入漠北腹地,环境越恶劣,补给越困难,变数也越多。史书上那“猝然病逝”的记载,像一片不祥的阴云,始终盘踞在她意识的最深处,从未真正散去。
系统面板上,那血红色的倒计时,依旧在不疾不徐地跳动,冰冷地提醒着她那个终将到来的终点。
长安的盛夏,酷热难当。白日,苏鉴微的小屋里,药香与墨香混合,汗水常常浸湿她誊写简牍的指尖。窗外的蝉鸣聒噪不已,仿佛在拼命嘶喊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为一场注定的离别,奏响沉闷而绵长的序曲。
夜深了,暑气依旧蒸腾,苏鉴微趴在案上,指尖还沾着墨汁,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