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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赠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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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的风,是带着铁锈和砂砾味的风,粗粝地刮过每一寸裸露的皮肤。
自大军分路出塞,深入这片被誉为“匈奴王庭后院”的绝域,时间便失去了清晰的刻度。日起月落,星移斗转,唯有不断向前延伸的足迹、日渐减少的粮袋、和始终高昂如一的战意,标记着这支孤军的轨迹。
苏鉴微所在的辎重后队,与霍去病亲率的前锋精骑之间,隔着数日的路程,以及无数不可预知的荒原与危险。关于前军的消息,时断时续,如同风中飘絮。有时是快马传回的简短军令,要求后队加速或改变路线;有时是零星撤下来的伤员,带来片语只言的激战描述。每一次马蹄声由远及近,都让苏鉴微的心高高悬起,直到确认并非噩耗,才敢悄悄落回原处,却又立刻为下一次的等待而再度紧绷。
她知道霍去病在做什么。他正践行着自己在未央宫前许下的诺言:不用大军辎重拖累,取食于敌,千里奔袭。他像一柄淬火的利刃,率领着最精锐的骑兵,抛下一切不必要的负重,以惊人的速度和决绝,刺向漠北腹地。渴了,饮马奶、嚼雪块;饿了,劫获沿途遇到的零星匈奴部落,夺取他们的牛羊;累了,就在马背上稍作歇息。他们循着匈奴人放牧迁徙的痕迹,如同最敏锐的猎豹,追踪着猎物的气息。
焦虑在等待中发酵。
后队的行进同样艰苦,但比起前锋的险恶,至少路线相对明确,补给虽紧张,却非全然断绝。
苏鉴微将更多的时间投入伤患救治和沿途草药搜寻,用近乎机械的忙碌来填满每一刻,避免自己陷入无休止的臆测和恐慌。系统面板上,代表霍去病生命倒计时的数字,在她意识深处无声闪烁,每一次瞥见,都像针扎。
直到那一天——一个寻常又极不寻常的午后。
远方地平线上,先是腾起一股异于寻常的、连天接地的烟尘。那不是沙暴,更像是无数马蹄同时踏破荒原扬起的怒涛。紧接着,低沉如闷雷般的声响隐约传来,越来越近,震得脚下地面微微发颤。营地中的所有人,无论是士卒、医工还是役夫,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动作,屏息凝神,望向烟尘袭来的方向。
不是溃败的散骑,也不是小股袭扰的敌人。
那是一支得胜凯旋的雄师!
旗帜虽然破损,沾染着硝烟与血迹,但“汉”字与“霍”字依旧在风中猎猎招展,笔划如刀。骑士们虽然满面风霜,甲胄残破,许多人身上带伤,但每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属于胜利者的光芒。他们队列依然严整,马蹄声汇成一股沉雄有力的洪流,踏碎了漠北旷野的沉寂,带来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近乎实质的威压与荣耀。
“捷报——!大捷——!”
兴奋到变调的呼喊声从前队一直传到后营,如同野火燎原。
“骠骑将军率军奔袭两千余里,大破匈奴左贤王部!”
“斩首捕虏七万有余!”
“左贤王弃军遁逃,其部众溃散!”
“将军已登狼居胥山祭天,禅于姑衍山祭地,临翰海而还!”
每一个字,都像惊雷炸响在苏鉴微耳畔。狼居胥山!姑衍山!翰海!这些在史书中熠熠生辉、象征武将至高功业的地名,此刻从狂喜的士卒口中呼喊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浓烈的血腥气。
封狼居胥,禅于姑衍,登临翰海。
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以区区五万骑,深入不毛之地,辗转奔袭数千里,击溃匈奴主力一部,完成了华夏武将前无古人的壮举!
营地瞬间沸腾了。压抑已久的担忧、长途跋涉的艰辛、对未知的恐惧,在这一刻全部化为火山喷发般的欢呼。
士卒们抛起兜鍪,拥抱同伴,嘶哑着嗓子呐喊,许多人脸上挂着泪,却是在大笑。就连素来沉稳的军吏们,也激动得满面红光,相互捶打着肩膀。
苏鉴微站在欢呼的人群边缘,医工的围裙上还沾着草药的汁液。她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捷报,看着那一张张狂喜的面孔,眼眶无法控制地迅速发热、湿润。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底最深处奔涌而上,冲垮了连日来所有伪装的镇定。那不是简单的喜悦,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骄傲、释然、震撼与难以言喻心酸的洪流。
他为这个时代,为这个民族,立下了不世功勋。无论后世如何评说,无论结局如何,这一刻的光芒,足以照亮千载青史。
泪水终于滚落,滑过她沾着尘灰的脸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大军归来的方向,嘴角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混合着泪水的、真心实意到极点的笑容。
【叮!历史关键节点完整记录!】
系统提示音带着不同以往的、近乎庄严的韵律响起。
【巅峰·封狼居胥】:元狩四年,漠北之战核心战役。目标霍去病率精骑长途奔袭,大破匈奴左贤王部,并登狼居胥山祭天、姑衍山祭地,临翰海而还。此举标志着西汉对匈奴战略反击达到顶峰,亦奠定目标“战神”历史地位,成为华夏武勋最高象征之一。系统完整记录此事件时空坐标、战役成果及历史意义,存档于核心数据库。
紧接着,面板上自动展开了一小段详尽的背景科普,阐述了此战对汉匈力量对比的决定性影响,以及“封狼居胥”在后世文化中的符号意义。苏鉴微匆匆扫过,那些冰冷的分析文字,与眼前鲜活的、流淌着热血与热泪的凯旋场景交织在一起,让她对“历史”二字的重量,有了更切肤的认知。
大军并未停留,而是继续向着预定的集结地点行进。但那股胜利的狂潮,已经席卷了整个后队。苏鉴微和医工们忙碌起来,准备迎接可能会有的更多伤员。然而,与前几次战役相比,此次归来的伤者比例似乎并未显著增加,反倒是士卒们的精神面貌,呈现出一种疲惫却异常亢奋的状态。
黄昏时分,队伍在一处有水源的河湾扎下大营。篝火处处,烤肉的香气第一次如此浓郁地飘散在漠北的空气中,欢声笑语驱散了旷野的寒寂。
苏鉴微正在帮着分发煮好的肉汤,忽然听见一阵轻微的骚动从营门方向传来。她抬起头,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穿过跳跃的火光,朝着医工营地的方向走来。
霍去病依旧穿着那身沾满征尘、甚至有多处破损的玄甲,未来得及更换。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下有浓重的阴影,嘴唇干裂,下颌甚至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然而,那疲惫之下,却有一种截然不同的神采在飞扬,是历经千难万险达成旷世功业后,从骨子里透出的、无法掩饰的少年意气与凛然锋芒。火光映在他眼中,跳跃着明亮的光。
沿途的士卒纷纷停下动作,肃然起敬,目光追随着他,充满了狂热的崇拜。
他径直走到苏鉴微面前,停了下来。
周围瞬间安静了许多,无数道目光若有若无地聚焦过来。
霍去病似乎浑然不觉,他只是看着苏鉴微,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那双映着火光、明亮得惊人的眼眸。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里面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化为一片深沉的、近乎温和的平静。
然后,他伸出手,掌心托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玉佩。质地算不上顶级的羊脂白玉,带着天然的絮状纹理,边缘不甚规整,显然不是中原形制。玉上雕刻着一种奇特的、似狼似鹰的猛兽图案,线条粗犷古朴,带着浓郁的草原风格,一角还残留着些许暗沉的颜色,不知是陈年污渍,还是……干涸的血迹。
“匈奴左贤王帐中所得,”他开口,声音因久未好好休息而异常沙哑,却清晰平稳,“看着还算别致。”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将那玉佩往前递了递,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
“给你的战利品。”
苏鉴微愣住了。周围的一切——火光、人群、喧嚣,仿佛瞬间褪色远去。她的眼中只剩下他掌心那块带着异域风情和征战痕迹的玉佩,以及他脸上那抹虽然疲惫、却异常真实的、近乎温柔的神色。
这不是赏赐,不是酬劳。这是“战利品”,是他以生命为赌注、在万里之外浴血搏杀换来的荣耀见证。而他,将这份见证的一部分,如此自然地,递到了她的面前。
给她的。
汹涌的情绪再次决堤,比刚才听闻捷报时更加澎湃复杂。骄傲、震撼、心酸、悸动,还有一丝无法言喻的、几乎令她颤栗的归属感。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微颤,接过了那块犹带着他掌心温度的玉佩。
玉质微凉,那奇异的兽纹硌着指腹,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里风沙、万钧雷霆。
“……谢将军。”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几乎飘散在风里。
霍去病看着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看着她眼中再次积聚的水光,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弧度。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似乎穿越了此刻的喧嚣与火光,望进了某种只有彼此能懂的寂静深处。
然后,他收回手,转身,重新走向那属于统帅的、被无数目光与责任环绕的中心。玄甲的背影在篝火跃动的光影中,依旧挺拔如松,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不同了。
苏鉴微握紧掌心那块微凉的玉佩,将它贴在剧烈跳动的心口。远处,凯旋的将士们正在狂欢,歌声与呼喝声直冲漠北的云霄。
她仰起头,望向墨蓝天幕上刚刚升起的、清冷的星子。
一股泪意汹涌而来却又在即将决堤之时突然消失,只留下一片空荡的迷雾似的水汽,苏鉴微茫然地怔住,仿佛一瞬间遁入空门般失去七情六欲,自己这是怎么了?她微微眯眼,暗生疑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