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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我会平安归来 ...

  •   元狩三年的冬天,长安落了几场薄雪,寒意侵骨。宫墙内的暖阁里,炭火熊熊,却驱不散弥漫在帝国最高决策层中的那股焦灼与肃杀之气。

      河西已定,匈奴远遁漠北,然其主力未损,单于庭犹在。边境传来的零星袭扰奏报,像一根根细刺,扎在雄心勃勃的帝王心头。汉武帝刘彻对着巨大的牛皮地图,目光如鹰隼般逡巡在北方那片广袤而神秘的空白区域——漠北。他知道,不彻底摧毁匈奴王庭,边患永无宁日,他“廓清寰宇”的宏图便缺了最关键的一角。

      元狩四年春,酝酿已久的战略终于浮出水面。未央宫前殿,军议的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巨大的沙盘上,代表匈奴主力的标识被推到了遥远的漠北腹地,那里水草稀少,路径不明,是天险,也是绝地。

      “漠北遥远,补给艰难,匈奴以逸待劳。”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声音沉重,“陛下,是否再待时机,或遣偏师持续袭扰,削弱其实力,再图一举歼灭?”
      “匈奴主力聚于漠北,正是一举荡平之良机!”另一名少壮派将领反驳,“若待其恢复元气,或再度分掠边郡,此前心血岂非白费?”

      争论声在殿中回荡。汉武帝高踞御座,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扶手,目光却越过争执的众将,落在了武将班列最前方,那个始终沉默的身影上。

      霍去病穿着正式的朝服,身姿笔挺地立于卫青身侧。比起去年河西大捷后的意气风发,他显得沉静了许多,甚至有些过于沉寂。病愈后的清减尚未完全恢复,下颌线条愈发分明,眉宇间凝着一层挥之不去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他只是看着沙盘上那片代表漠北的、用粗糙白沙模拟出的广袤区域,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要穿透那沙粒,看清其后真实的山川河流、水草营地。

      直到皇帝的声音响起,点名询问:“骠骑将军,漠北之事,你意如何?”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霍去病出列,步伐稳定,走到御阶之下,躬身行礼。再抬头时,眼中那点沉郁已尽数化为灼人的坚定。

      “陛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匈奴主力避居漠北,自恃地利,以为我大汉铁骑不能至。然,正因其以为不能至,方可出其不意,直捣王庭!”
      他转向沙盘,手指毫不犹豫地点向那片白沙腹地:“臣愿领精骑,不用大军辎重拖累,取食于敌,千里奔袭。卫大将军可率主力出定襄,正面牵制。臣自代郡、右北平出塞,深入漠北,寻其主力决战。两路并进,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必可成擒!”
      话音落下,满殿皆惊。不用辎重,取食于敌,千里奔袭,直捣漠北腹地!这是何等大胆,何等狂傲,又是何等……契合这位少年将军一贯的作风!

      卫青微微蹙眉,欲言又止。老将们面面相觑,有人眼中露出不以为然,也有人被这惊人的胆略所慑。

      汉武帝的眼中却燃起了火光。他看着霍去病,看着这个一次次将不可能变为可能的甥辈爱将,缓缓开口:“深入漠北,险阻重重,粮草不继,如何保证大军战力?匈奴以逸待劳,若事有不谐……”
      “陛下!”霍去病斩钉截铁地打断,这在他面对皇帝时是极少有的失礼,但此刻无人计较,“兵贵神速,贵在奇正。辎重迟缓,反成拖累。匈奴逐水草而居,其部族牛羊,便是吾军粮秣!至于以逸待劳——”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属于战神的弧度,“彼之‘逸’,恰是吾之‘机’!待其以为我疲敝不堪、粮尽援绝之时,便是我雷霆一击、决死破敌之刻!”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一往无前的自信与决绝,仿佛漠北的遥远、补给的困难、敌军的以逸待劳,都不过是他通往又一次辉煌胜利的阶梯。只有站在他侧后方的苏鉴微——她因通医术,此次被特许随父列席旁听,站在文官末席的里,捕捉到了他垂在身侧、掩在宽大袍袖下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不是不知道凶险。他只是……义无反顾。

      汉武帝沉默良久,目光在沙盘与霍去病之间逡巡。终于,他猛地一拍御案:“好!便依骠骑将军之策!卫青、霍去病,各率五万精骑,分击漠北!举国之力,务求毕其功于一役!”

      “臣,领旨!”霍去病撩袍,单膝跪地,声音铿锵。
      卫青亦随之出列领命,眉头却未完全舒展。

      军议散了,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将帝国的决心与无数人的命运关在了里面。

      苏鉴微随着人流退出宫殿,脚步虚浮。秋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未央宫前的广场上,汉白玉的台阶冰冷刺骨。她看到霍去病被一群将领簇拥着,边走边急切地讨论着什么,他的侧脸在日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的苍白,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灼人。

      她知道,历史的车轮,已经轰然转向了那条既定的轨道。漠北之战,封狼居胥的绝世功业,也是……他生命的终章。

      接下的日子,整个长安,乃至整个帝国北疆的战争机器都全力开动起来。兵员征调、战马遴选、武器督造、粮秣筹集……空气中弥漫着钢铁、皮革与汗水的味道,还有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与亢奋。

      苏鉴微将自己关在驿馆狭小的房间里,点着油灯,熬了数个通宵。她凭着记忆和后世的考古地理知识,结合这些日子从霍去病、赵破奴甚至往来商旅口中听来的关于漠北的零星信息,在一卷粗糙的羊皮上,竭力绘制着一份简陋到可笑的“北疆常用草药分布及辨识图”。哪些植物可止血,哪些能消炎,哪些在缺水时可补充水分,哪些有毒必须避开……她用炭条仔细标注,字迹工整。
      她又翻出所有能找到的医书,反复斟酌,调配出一种药效更强、更便于携带保存的金疮药粉,以及另一种针对漠北可能遇到的寒毒、湿毒和常见肠胃疾症的通用药丸。药材不够,她便自己掏钱去市集购买,甚至辗转托人从太医署流出的药材里高价求购了几味珍稀的。
      她做得专注而沉默,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对抗那庞大而无形命运的方式。父亲苏成看在眼里,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叹息。

      这一日,药终于配好了。她将它们分门别类,用油纸仔细包好,再装入一个个小巧结实的麻布药囊中,每个药囊都用丝线绣了不同的记号以示区别。最后,她拿起一个略显不同的深青色药囊,里面除了通用药物,还额外放了一小包她精心调配的、据说有强心固本之效的参茸细末,以及几片安神的干花。她抚摸着这个药囊,指尖微微颤抖,然后拿起针线,在不起眼的角落,绣了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清的“安”字。

      做完这一切,她带着鼓鼓囊囊的包裹,再次来到了霍府。

      府内比往日更加忙碌,进出的都是顶盔贯甲的将领和传递文书的军吏。她在偏厅等了许久,才见到霍去病。

      他刚从校场回来,一身尘土,额上带着汗,正用布巾擦拭着双手。见到苏鉴微和她身边那个大包裹,他动作顿了顿。

      “将军,”苏鉴微上前,将包裹放在案上,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分装整齐的药囊和那卷羊皮图,“此去漠北路遥凶险,民女整理了一些北疆可能用到的草药图样与性状,或许……能有些许助益。这些药囊,内附说明,金疮、消炎、解毒、防寒、止泻等皆备,将军可随身携带,或分予近卫。”

      她又拿起那个深青色的药囊,递到他面前,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艰涩:“这个……请将军务必随身收好。里面……多加了些益气安神的药材,若……若感疲惫不适,或可缓解一二。”

      她抬起眼,望向他。眼中是再也无法完全掩饰的担忧、焦灼,还有深藏其下的、近乎绝望的关切。她知道他此去意味着什么,知道史书上那冰冷的一行字即将变为现实,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将这些无力的牵挂,寄托在这些小小的药囊上。

      霍去病看着她,看着她眼底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忧色,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和那双捧着药囊、因连日劳累和紧张而有些轻颤的手。他脸上惯常的冷峻线条,在那一刻,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融化了少许。他没有立刻去接药囊,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目光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动容。

      殿中的阳光斜斜照入,尘埃在光柱中浮动。远处传来隐约的战马嘶鸣和兵器碰撞声,提醒着离别在即。

      良久,他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深青色的药囊。指尖划过她微凉的掌心,带着薄茧的粗砺触感。

      药囊入手,沉甸甸的,不仅是药物的重量。

      他握紧药囊,目光沉静地回视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道:
      “我会平安归来。”

      这不是随口安抚,更像是一个承诺,一个战士对守候者的诺言,沉重如山。

      苏鉴微喉头一哽,差点落下泪来。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力点头,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霍去病将药囊仔细收入怀中贴身处,又看了看案上其他药物和图卷,对侍立一旁的赵破奴吩咐:“都收好,按类分派下去。”
      “诺!”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深,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印下来。

      然后,他转身,大步走向门外,走向那片即将被战火与传奇染红的漠北天空。

      苏鉴微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在廊柱后的挺拔背影,听着他渐行渐远的、坚定的脚步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而那句“平安归来”,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的心湖中,激起了无尽悲凉的、明知不可能却仍忍不住奢望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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