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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猎龙者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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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说眼前的情景真的不是一场梦,那无法形容的小东西肯定不是从这颗星球上诞生的。它们看上很小,感觉水母一口都能吃下十个。只不过水母大抵是不会去尝试这些东西的,光是看着拥挤到几乎爆裂的眼睛就让人感到恶心。更何况黑色黏稠状的身体有时发出如液体沸腾的咕咚声,更是令人作呕。
那只透明的龙的约瑟夫听说过,一只因行凶而被神明大人处死的恶龙。自己随身携带的剑就和这只龙有关。死亡的龙鳞具有隔离生死的力量,特蕾娜和维克多的眼镜就是用这种透明的鳞片制成的,约瑟夫其实也能看见幽灵,但他不想以一副眼镜隔绝自己和死亡。
特蕾娜的琴声在最后一个高音终止,琴弦也随即全部崩断,但笛声没有停下,反而随着火势愈发诡异。特蕾娜顺手将琴扔在地上,牵着约瑟夫的手,如果忽略周围的场景,这就像一位青涩的少女在向暗恋许久的心上人示好。
可约瑟夫很难将注意力集中在特蕾娜身上,一直盯了那些怪异的小东西。特蕾娜也没有说什么,她抓住其中一个小东西。“这是从其他文明中诞生的产物,这个类似笛子的东西是发声器官,从诞生起就一直吹奏,倘若笛声停止——”她握住那发声器官用力扯下,伴随着几乎可以震聋耳朵的尖响,那小东西融化了,特蕾娜手中只剩不断滴落的黑色液体和数不清的眼珠,“就会死亡。”
约瑟夫伸出手接住黑色的液体,可接触到的那一瞬间液体就消失了。“有名字吗?”
“名字?”特蕾娜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嘲讽的微笑,“这种东西重要吗?从广义上来说一切有灵魂的东西都可以被称作人。可在绝大部分时候,只有最低等、卑劣、无耻的那种才会被冠以人的称谓。那就像波西亚你,如果不是嫌麻烦,你难道不会被我叫作龙吗?至于这些小东西,也是人啊。让我想想,或许你们会称它们为吹奏者?还是根据外表称其为黑色的眼球集合体?”
约瑟夫没有想到对方的反应这么剧烈。“你是心情不好吗,娜塔莉娅姐姐?”他牵起对方的手,“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去别处吧。”
特蕾娜甩开他的手。“你已经不会叫我特蕾娜了,约瑟夫。”她看着对方,“不,你应该也叫不出来了。”
其实他们俩是差不多高的,但是或许是因为伤心,特蕾娜没有站直,导致不得不稍微仰着头,才能看见那双映着火的绿瞳。“再也没有人叫我特蕾娜了。”她最后的发音特别奇怪,像几个人同时在说话,可又确实是一个人所说的。
那声音很轻柔,但当约瑟夫想要模仿时,声带仿佛被撕裂般疼痛。“我们的发声器官不同。”特蕾娜指着自己的脖颈处的一道缝痕,“要我砍给你看吗?”
“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姐姐?”约瑟夫捂着嘴,尽量不血沫被咳出来,“我想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特蕾娜沉默了,一直等到火几乎吞噬了整座城,她才握住约瑟夫的手。“在这个宇宙还未诞生前,我是一个人没要的杂种,虽然身为高价的座天使,却拥有人类一般的情感。维克多是第一个关心我的人,你是第一个爱我的人,想起来吗?后来……”她突然顿住了,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后来我杀死你,你诅咒我死无全尸,忘了?忘了也没关系。反正你的愿望达成了。约瑟夫,你或许想不到吧,我死得比你还惨。两条腿被砍下,腿骨被抽出,翅膀被砍下,眼球也挖出来了。很有可能,在当下,我的尸体上还爬着蜘蛛。波西亚,这只是一场梦,对吧?那为什么你又好到超越真实呢?我已经舍不得醒来了。”
这一切对于约瑟夫来说有些难以置信,他愣住了很久。随着火海渐渐消失,搜寻的声音也越来越明晰。“姐姐,你是在开玩笑,对吧?”
“不,不是的!”特蕾娜甩开他的手,情绪已经有些崩溃,“我没在骗你!这个世界最初只是个梦!可,可是她开始变得真实,我控制不了……没有什么比一个真实而不可控的世界更可怕的了。你永远无法想象一颗星球会诞生什么样的……的人。约瑟夫,救救我吧,我害怕……”她说话声越来越弱,最后几个字就被吞在了喉咙里泪水混着雨水顺着脸颊滴在地上,整个人也不住地颤抖。
“姐姐不要再哭了,好吗?”约瑟夫托起她的脸,“我相信姐姐不会骗我。那么这个世界诞生的目的不就是因为姐姐需要关心和爱吗?一个因关心,因爱而生的世界怎么会恐怖可怕呢?相信我,她肯定是温柔、可爱的,既然我生在这个因爱而生的世界里,那我的任务就是爱你。谁说爱就只能存在于情人之间?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爱你的,姐姐。只是有一点我认为姐姐你撒谎了,你不会杀了我,我不会恨你。如果我真的恨你,这份恨意应当被刻进骨髓,而我不应该在八岁那年就爱上你,不是吗?姐姐,这个世界应该感激你。”
“波西亚,谢谢你。但是你年纪太小了,很多事还不太明白。约瑟芙的成年礼那天——当时他也是二十岁——他从舞会中跑出来,邀请我在花园里跳舞。周围没有嘈杂的乐声,只有一两声夜莺的清唱。当时的星光很明亮,他和你一样,温柔地向我承诺——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可语言有力量吗?没有。第二年我生日那天,父亲送我的礼物就是龙族的灭亡。我亲手杀了他,他也没像誓言那样爱着我。对不起,我不配被爱。”特蕾娜抱住他,悄悄说,“如果我告诉你,火是我放的呢?是我杀了所有人。”
约瑟夫下意识地推开她。“这是真的吗?”他不自觉地颤抖着,“为什么呢?”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特蕾娜上前抚摸着他的脸,“你刚刚明明还在说爱我的。是因为你不是他吗?”
“我……我不能接受,那些人是我的子民,保护他们是我的责任。”
“可是,杀死他们也是我的责任。”特蕾娜歪着脑袋,“要不,你杀了我吧,这样他们就不会死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约瑟夫就抽出剑朝她劈去,不过特蕾娜反应很快,连忙向后退了几步。剑刃擦过她的脸颊,砍下几根发丝。
“你有想过自己这随身携带的剑杀死了多少人吗?”特蕾娜一脚踢开旁边透明的龙,捡起藏在下面的手杖,“所有心怀不轨之人,杀死他们很简单,但要伪装成意外、自杀,或是天谴就有点困难了。每次杀了人都要来向那朵硕大的玫瑰祈祷,自己也很累吧。你知道他们是如何评价你们的吗——哥哥是战争机器,弟弟是杀人利器。”她将手杖挥向约瑟夫,破空的声音令人感到害怕。
“不,我杀了他们有利于这个国家。”约瑟夫挡住她的手杖,“他们是社会的蛀虫。”
特蕾娜轻笑着向下压手杖,约瑟夫能感觉到她的力气大得惊人。丝毫不怀疑,她能将约瑟夫拖在地上走。
“那杀了你们也有利于这个宇宙。”特蕾娜收起手杖,给予对方一丝喘气的机会,“你们在吸收宇宙的能量。”
约瑟夫明白,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注定的结局了。剑柄上被主人精心雕刻的衔尾小龙似乎渗出眼泪,和它的主人一样。泪水映照出周围的火光,被风一吹,就消失不见了。
他冲向特蕾娜,每一击都直指要害。特蕾娜也不躲避,任凭他的剑没入自己身体,却没有一点血液流出。他意识到了一点——眼前之人,已经不是人了。
特蕾娜看着他震惊着向后退,将手杖在空中转过一圈,黑色的浓雾勾勒出镰刀的外形,但刀刃看起来是实体。“轮到我了。”
她和约瑟夫不一样,她打架的时候是不要命的。她不管自己受到的伤害,在空中转过一圈,直指一个目标——
她砍下了约瑟夫的左臂。
断肢被她用匕首钉在地上,她摁着约瑟夫的脑袋,强迫他看着自己的手。
“痛吗?”她问。
约瑟夫没有回答,他几乎痛到失声。特蕾娜将他翻面,坐在他身上,用镰刀抵着他的下巴。“你知道我的镰刀是什么材质的吗?”
约瑟夫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这手杖的场景。“象牙。”他挤出一个词。
“错了。”特蕾娜笑着拿起一旁的剑,“和你的剑芯一样,是我的腿骨。”
约瑟夫朝她的大腿看去。特蕾娜短裙下的大腿看起来完好无损,两个腿环卡在上面,绑着三把匕首,仔细分辨,好像和手杖是一样的材质。
“你恨我吗,约瑟夫?”特蕾娜俯下身亲吻他的断肢。
“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恨你。”约瑟夫闭上眼,“你是我们的神明。我们崇拜你,赞美你,而你……真的是祂吗?”
特蕾娜抓住他的右手伸向自己的腹部,那里是约瑟夫捅出的伤口。“感觉到了吗?”她将手伸进去,“我的里面和你们完全不一样,这是机械结构。”
约瑟夫触碰到了她体内的金属,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他想要收手,但特蕾娜的力气很大。他被迫感受着,那不符合逻辑的齿轮转动,和根本无法描述的结构。
“约瑟夫,约瑟夫。”特蕾娜轻声说,“告诉我,告诉我,我是你们的神吗?神就要保护你们吗?”
“那不能保护我们的神,我们为什么要信奉呢?”
“可是没有人问过我,是否我想成为你们的神啊。我从来都不是良善之人,我无法对你们仁慈,因为那是对其他事物的残忍。从来就没有任何一个世界可以做到让所有人都幸福,每个人的幸福都是建立在其他事物的不幸上的。神爱万物,那就应该什么都不做,才是对它们的平等。”特蕾娜眨眨眼,她哭了,“你说,我究竟是什么?”
“你是特蕾娜,是娜塔莎。”
特蕾娜低头捧起他的脸,吻上了他的嘴唇。他们在火光中接吻,好似一切都与他们无关。血腥味与红酒味缠绕在一起,显现出几分糜烂的气息,甚至沾染上了死亡的意味。光线不受控制地扭曲,让没有实体的花瓣在空中飞舞。
维克多想不通自己跑进火场去寻找约瑟夫的原因,他不应该让安妮独自一人带着小孩在城外,可是他也不能扔下自己的弟弟。他沿着小时候离家出走时发现的小路跑进城内,但当他准备从没有火焰的道路走过时,两侧的火海迅速连在一起,三头犬的身影也在火中飘落。
一种莫名的恐惧从维克多的内心燃起,他想回去了。只是身后的道路同样也被封锁,他现在站在了大洋中的礁石上,四周全是不见底的红色深渊。大海中的惨叫顺着风传出了很远,估计不了多久,维克多就会成其中的一员。他后悔了,但他现在没有任何退路。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他看见了特蕾娜,只是对方的左眼戴着眼罩,似乎和之前有点不太一样。“你看见了什么,在你的幻象中?”特蕾娜问他。
“没什么。”维克多不愿去回忆,“我没看见什么。”
“你写过小说吗?那是祂所写的小说废稿,只是祂觉得这段写得很好,舍不得废弃,但又不能让其成真。”
“所以,我曾经会和安妮结婚吗?”
“会吗?”特蕾娜微笑着,“可是已经被废弃了,就是因为不可能啊。”
“我知道了。”维克多抬起头,“约瑟夫呢?”
特蕾娜没回答,转头看着火焰,一只蝴蝶落到她的指尖,扇动着翅膀。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有些几不可察的颤抖。“死了,被我在很久之前杀的。”她瞥向维克多,“你要杀了我吗?”
维克多不敢相信她所说的一切。“是吗?可是我更想让火熄灭,说不准我就能找到他了。”
维克多的回答似是在特蕾娜的意料之中。“用你的灵魂来换吧,兰斯洛。”她扯下眼罩,露出红色的双瞳,“你会如愿的。你去触碰火焰吧,不会痛的。”说完,她转身走了。
维克多头也不回地朝火海深处走去,衣服下摆已经被烧着,将整个人映出红色。他停在三头犬面前,伸出手抚摸中间的头颅。火焰在手上飞舞,像红色的蝴蝶。
不痛呢,真的不痛。
血色的玫瑰和薰衣草一起缠绕上蝶群,可瞬间就了没踪影。维克多的身体开始解体,花瓣以他消失的地方为中心向火海涌动,连在一起,组成特别的颜色。
他听母亲说过,在最南边的地方,在最冷的时候,天边会出现绚烂的光芒,人们称其为“神明的眼泪”。
维克多虽然没有机会去观赏人们口中的奇迹,但认为这些花瓣组成的波浪,或许和神明的眼泪很像,很像。被花瓣抚摸过的每处火苗都平息去,整座城由火红的海洋变为彩色的海洋,只是城内外都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了。
维克多感觉自己的灵魂被卷在纷飞的花瓣中间,发着荧光的蝴蝶为他指引方向。
维克多伸出几乎透明的手去触碰那些花瓣,因为它们的光已经有些晃眼。果然,就和一群停留在树上的蝴蝶突然受到惊吓一样,花瓣轰然散开,飞向了天上。
他走在蝴蝶的前面,掠过完好无损的尸体,穿过倒塌但未烧焦的房屋,走到一只龙面前——一只透明的龙。对方倒在地上,全身因痛苦而颤抖,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对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水母。
他和水母一起向前,可原本小小的花园此时却像在迷宫,低矮的灌木和火海一样向上窜,形成厚实的墙壁,维克多也没有办法驱散。
他们在一片空地前停下。
空地上立起了一扇白色的门,朝向这个世界拉开,门后则是另一个死亡的星球。特蕾娜坐在门框上,脚和尾巴一起不停晃动。约瑟夫则靠着门框坐下,一动不动。
看见维克多走来,特蕾娜显然有惊讶。“你是和谁达成了交易吗?”
维克多不明白,明明就是她和自己交易的,但他也只是当作对方记错了,毕竟特蕾娜总是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记混。
特蕾娜跳下门框,握住他透明的手,属于活人的气息从手上传向全身。
维克多拿回了他的身体。
“不管是谁与你交易了,但我要说那人一定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应该收走你的灵魂,而不是身体。”特蕾娜松开他的手,“你想起什么了吗,关于另一个世界的。”
约瑟夫很难用语言形容自己眼前的景象。刚刚能没过脚踝的水面泛着波纹,被落下的恒星发出的光照成橙红色。当目光顺着波纹向前时,看见的只有濒死的巨大球体。周围没有多余的活物或死物。
一切安静到可怕,他向恒星走去,让水的“哗哗”声在可能不大的空间中来回反射。他不清楚走了多远,只知道原地踏步和向前之间几乎没有区别,只有大小不停变化的恒星在告诉自己——你似乎在行走。不过或许他在倒退——因为那颗恒星越来越小,可他又像在前进——因为那颗恒星越来越近了。当恒星和自己仅有一步之遥时,他发现那不是恒星。
那是大灯泡子。
约瑟夫不理解发生的一切变故,从那场不灭的火开始,他就感觉自己应该是忘记了什么。他和之前一样抱起大灯泡子。环境突然变得异常黑暗,几乎唯一的光源就是手上的大灯泡子。
从水面冒出奇异的小花,花瓣在黑暗中散发绚烂的光芒。
“欢迎来到地狱。”一个红发女人出现在他面前,“你想要拯救你的世界吗?”
“我该如何拯救呢?”约瑟夫问。
“把你的灵魂交给我,我会复活所有死掉的人。”
约瑟夫低头看着大灯泡子,不属于他的记忆涌入脑海。“那……娜塔莉娅会救我吗?”
“人死不能复生的。”女人轻笑,“即使她是死神。”
“那你复活的会是什么?”
女人被他问到了,一时无言以对。“什么也不是。”过了一会,她说,“一群麻木的傀儡,没有灵魂。她是一辆失控的电车,星球在左边轨道,你在右边,维克多只是一个拿着权杖路过的路人,最终的结果是所有人都会死。”
约瑟夫听不懂她所说的,他只是问:“这是世界末日吗?是她带来的吗?”
“算是,她让末日提前了两年。”
“那你呢?你在做什么?”
“我……在按照她所想的做事。”
约瑟夫放下大灯泡子,朝女人走了两步。“你杀了我吧,反正结果是不会改变的。”
“没有任何遗言吗?”
“她想让我做什么?”约瑟夫盯着对方。
“她想知道你是否爱她。”
“我恨你。”维克多说,“你杀了我,放过其他人,好吗?他们是无辜的。”
特蕾娜扭头看着约瑟夫,小龙的身体逐渐支离破碎,
一点点消散了。她挡住维克多的视线,将剑捅入他的身体。“对不起,这跟是否无辜没有任何关系,死亡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的。”她轻声说,“火是我放的,你恨我吧,诅咒我不得好死,好吗?”
维克多已经没有任何力气说话了,他看着天空划过无数的流星,纷纷砸在地面,将火再次掀起。特蕾娜还是说谎了……他心想。不、她肯定会带走约瑟夫的。
那一夜,他们曾亲眼看见死神降临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