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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不速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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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街午后的空气凝滞闷热,蝉鸣撕扯着耳膜。
沈砚辞刚将一位询问搬家吉日的老太太送走,伸手去端旁边青石板上的粗瓷茶杯。茶水早已凉透,映出头顶交错枝叶的碎影。
杯沿还没碰到嘴唇,街口就传来凌乱急促的高跟鞋声。
哒哒哒哒——
声音敲在青石板上,失了节奏,透着慌不择路的狼狈。
沈砚辞动作一顿,抬眼望去。
是李婶的侄女李雯。
他记得上周见她时,她还穿着挺括的米白西装裙,挽着李婶的手臂说笑,眼神明亮。
此刻却完全变了样,浅杏色的套裙皱巴巴贴在身上,胸前洇开一片深色污渍。
头发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几缕发丝被泪水糊在脸上。
她几乎是扑到摊子前的,脚步踉跄,膝盖一软,眼看着就要直挺挺跪下去。
沈砚辞放下茶杯起身。
动作并不快,却恰好在她膝盖触地前伸出手,稳稳托住了她的胳膊肘。
触手是一片冰凉的湿意。
隔着一层薄薄的化纤面料,他能感觉到那手臂细瘦,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小先生!救、救命……”
李雯的声音劈了叉,带着浓重哭腔。另一只手猛地抬起来,手指冰凉,死死攥住了他棉麻质地的袖口。
指关节绷得发白。
“求您帮帮忙!是我闺蜜,小菲她……她快要不行了!”
沈砚辞没立刻抽回手,也没说话,只是任由她抓着。那力道大得让他袖口的布料深深陷下去。
他微微低头,目光落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停顿了两秒,才开口:
“先坐下。”声音不高,语调平稳,“你这样站不稳。”
他另一只手扶住她另一边胳膊,将她引到摊子旁的小马扎上。
李雯几乎是跌坐下去的,身体还在抖。
“好了,”沈砚辞说,“现在慢慢说。怎么回事?”
他拉过自己的小马扎,在她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那张旧木桌,距离不远不近。
李雯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但声音依旧抖得厉害:
“一周前,我们几个朋友在公寓聚会,喝了点酒……就一时兴起,玩了那个……请‘镜仙’……”
说到最后两个字,她声音猛地压下去,变成气音,眼神惶惧地四下瞟了一眼。
沈砚辞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镜仙。
师父那本边角卷起的《玄异录》里,有朱笔批注的一页倏地闪过脑海。
不是完整的句子,而是几个凌厉的字眼跃然而出:“镜为阴物,可通幽冥。妄自召请,必遭反噬。”
“一开始没事,真的,就觉得屋里特别冷,我们还以为是空调开太大了……”
李雯的呼吸又急促起来,“可后来,小菲就不对劲了!她开始……开始对着空墙角说话,还笑,那笑声根本不是她平时的声音!”
她抬手胡乱抹了把脸,泪水混着花掉的妆容,在苍白的皮肤上划出狼狈的痕迹:
“就这两天,开始发高烧,怎么都退不下去,身上烫得跟火炭一样!可她一直喊冷,裹着两层棉被还哆嗦……
最吓人的是她说的胡话!反复念叨些听不懂的,什么‘红线’、‘井好深’、‘青郎’……还、还有一个女人的名字,叫‘阿秀’!”
李雯抬起头,眼泪又汹涌涌出:
“沈先生,您说,她是不是被……被什么东西缠上了?我找过社区医生,也送她去了医院,检查都做了,医生查不出毛病,开的药一点用都没有!我知道那不是普通的病!”
她又要伸手来抓沈砚辞的袖子,手伸到一半,像是想起什么,又缩了回去,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角。
沈砚辞沉默着。
午后炽烈的阳光晒在背上,有种灼人的烫。蝉鸣在耳边持续地、嘶哑地叫着。
京城沈家还在远处如乌云般盘踞。
他需要的是低调,是积蓄力量,是像师父叮嘱的那样“藏锋守拙”,而不是卷入这种明摆着麻烦的事件里。
可李雯眼中的绝望太真切了。
而且——
他需要钱。
这个现实的问题冰冷而具体。
燕京大学的学费、生活费、在那座陌生都城初步立足的资本……不可能永远靠“十元一卦”。
更重要的是,如果连这种“镜仙”反噬的初级事件都不敢面对,日后凭什么去撼动沈家那座庞然大物?
思绪在利弊间快速穿梭。
几息之后,沈砚辞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李雯:
“地址。”
李雯猛地回神,手忙脚乱地从挎包里翻找,掏出一个小巧的皮质笔记本和笔。
她甚至来不及找平坦的地方,就趴在旁边的青石台阶上,匆匆写下一行字。
因为手抖,字迹歪斜。
她撕下那页纸,双手捧着递过来,指尖还在轻颤。
沈砚辞接过,垂眸看了一眼。
老城区,柳荫巷,一个他有点模糊印象的地方。
那片区域多是旧式居民楼,巷道狭窄,采光通常不好。
他将纸条仔细折了两折,边缘对齐,收进袖袋里。
“你去街口等我。”
他说,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若是心里慌,就去孙老板书店里坐坐,喝杯茶,定定神。我回去取点东西,很快回来。”
李雯愣愣地点点头,泪水还悬在睫毛上。狂跳的心,似乎真的随着他沉缓的语调,往下落了落。
沈砚辞不再多言,开始收拾摊子。
他先取下那面“十元一卦”布幡,仔细抚平褶皱,对折,再对折,叠成一个方正平整的方块。
然后收起小马扎,木腿合拢,放进布袋。
最后,端起粗瓷茶杯,将凉透的残茶平稳地倾倒在街边排水沟里。
茶水混入沟底污水,悄无声息。
他将布袋带子挂在肩上,回身看了李雯一眼:“去吧。”
说完,转身朝琉璃街另一端走去。
午后阳光将他墨色的长发镀上一层浅金色光边。
鞋底踩在青石板上,几乎没发出声响,身影很快没入前方建筑投下的阴影里。
李雯依言挪动脚步,走向街口。
她没有进书店,只是背靠着斑驳的砖墙,目光紧紧盯着沈砚辞离开的巷口,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沈砚辞回到清源观时,已是午后稍晚。
阳光斜照,在院中青石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穿过前院,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径直走向正殿。
正殿的门虚掩着,他推开,吱呀一声。
殿内比外面暗,光线从高高的窗棂透进来,在空气中形成几道光柱,能看见浮尘在其中缓缓飘动。
正前方供台上,三清祖师爷的画像高悬,绢本设色,虽已有些褪色,但线条依然清晰,面容慈和庄严。
供台前香烟袅袅,香炉里插着三柱刚燃不久的线香,青烟笔直上升,是他早上出门前点的,如今已燃了大半。
供台左侧,单独设了一个较小的木制牌位。
深色木质,上面用金漆工整地写着“先师灵虚子之灵位”。
牌位前也有一盏小小的油灯,灯焰如豆,安静燃烧。
沈砚辞走到供台前,从旁边的香筒里取出三柱新香,就着长明灯的火点燃。
青烟升起,他执香在手,对着三清画像躬身三拜,然后将香插入香炉。
转身,在师父的牌位前站定。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方木牌,上面“玄虚子”三个字在油灯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他双膝跪下,不是敷衍,而是规规矩矩地行了跪拜礼。
“师父,”他低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弟子今日,可能要第一次独自去处理一桩‘镜仙’反噬的事。”
顿了顿,他继续说:“对方是李婶的侄女,一个叫李雯的姑娘。听描述,情况不太好。”
殿内安静,只有香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隐约的蝉鸣。
“您总说,这些本事知道就好,不要轻易涉足。”
沈砚辞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语,“可这次……弟子觉得,应该去。”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牌位上:
“一来,人求到面前了,见死不救,有违您教导的‘济人为本’;二来,弟子也需要这个机会,试试自己这些年所学,究竟能不能派上用场。”
“还有……”
他停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弟子要去京城,需要路费。这次若能成,报酬应该够买张车票。”
说完这些,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等待什么。
但殿内只有香火静静燃烧。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俯身叩首,然后起身。
走到供台右侧,那里靠墙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旧木柜。
他打开柜门,里面整齐摆放着一些法器物件——都是师父生前常用的。
一把桃木剑,剑身刻满细密符文;一柄用红线紧紧捆扎的铜钱剑,约一尺来长。
一面巴掌大的罗盘,几叠黄符纸,边缘不太齐整,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零碎物件。
沈砚辞的目光在这些物件上扫过。
师父很少用这些外物,他常说“器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符无正形,以气为灵”。
但这些毕竟是师父用过的东西,或多或少都沾染了些许灵气。
他思索片刻,最后只取了三样:一叠画好的基础镇煞安神黄符,大约十来张,纸张粗糙,朱砂色泽暗红偏褐,符文的笔画却极其工整有力。
一串用半旧红线重新穿系的五帝钱,五枚铜钱大小略有差异,但都被摩挲得边缘光滑,泛着温润的暗光。
还有一小块用柔软棉布仔细包着的木片,展开看,不过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一面焦黑,纹理奇特,触手微温。
正是师父留下的一小块雷击木,边缘已有磨损。
他将这三样东西一一放进随身布袋的夹层,仔细系好袋口。然后关上柜门。
转身,又在师父牌位前站了片刻。
“弟子去了。”他说。
没有回应。
只有长明灯的火焰,随着他转身带起的微风,轻轻摇曳了一下。
他走出正殿,轻轻带上殿门,吱呀声在寂静的道观里回响。
背着那个依旧显得干瘪的布袋,他快步走出道观,沿着山道重新朝琉璃街的方向走去。
脚步比来时稍快,衣袂带起细微的风声。
路旁树影婆娑,蝉鸣如织。
他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回想《玄异录》中关于“镜仙”的记载,以及师父在页边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布袋夹层里那叠黄符的边缘,纸张粗糙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
“镜为阴物,可通幽冥……”
他默念着书上的句子,“妄自召请,必遭反噬。轻者神昏谵妄,重者魂销魄散。”
又想起师父在旁边用更潦草的字迹添上的小注:“尤忌女子阴时于水镜前嬉戏,易召阴秽。”
女子,阴时,水镜……
李雯说她们是晚上聚会时玩的。那么,很可能是子时前后,阴气最盛的时候。
至于“水镜”,普通的镜子本就属阴,若再沾了水,或者镜子本身材质特殊……
他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