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异闻录》梦槐

6、凶宅-困兽

　　母亲和奶妈残存的慈念消散后，房间里只剩下冰冷的阳光和我沉重的心跳。那份短暂的温情非但没有带来慰藉，反而像最后一块砝码，压垮了犹豫的天平。我必须回去。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为了终结——终结那无尽的痛苦循环，也终结这份萦绕于生死两界的遗憾。

　　李强、王琳他们早已如同惊弓之鸟，当天下午就仓皇收拾行李，头也不回地逃离了小镇，恐怕此生都不愿再提及与此地相关的任何一个字。我没有试图挽留或解释，他们的世界已经无法容纳我即将面对的真实。

　　令我意外，也令我心头更沉的是，我的丈夫，周磊，来了。

　　他是在得知我这边“出了点状况”（大概是李强他们语无伦次的警告）后，连夜开车赶来的。风尘仆仆，脸上带着真实的担忧，一见到我就紧紧抓住我的手臂，上下打量：“默默，你没事吧？他们说的……到底怎么回事？那房子……”

　　看着他关切而困惑的眼睛，那些准备好的、关于厉鬼与诅咒的解释堵在喉咙口，显得如此荒诞。我该如何让他相信，他生活在其中的、遵循物理法则的世界，存在着如此狰狞的裂隙？

　　“那房子有问题，”我最终选择了一种尽可能接近真相，却又不会立刻被当成疯子的说法，“很不干净，有……很不好的东西。我们得立刻离开，现在就走。”

　　周磊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看了看窗外尚早的天色，又看了看我苍白而坚定的脸，试图用理性安抚：“默默，你是不是太累了？听说老房子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就算真有什么问题，我们也得先搞清楚，比如结构隐患或者……”

　　“不是结构问题！”我打断他，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是更糟的！相信我，周磊，我们必须在天黑前离开这座山！”

　　他愣住了，显然被我罕见的激动吓到。他放缓语气，试图拥抱我：“好，好，你别急。就算要走，也等我休息一下，喝口水。我开了很久的车，很累。而且现在才下午三点，时间还充裕，我们收拾一下，最晚四五点出发，肯定能在天黑前下山的，好吗？”

　　他语气里的妥协和疲惫让我无法再强硬下去。我只能焦灼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喝水，整理并不需要整理的行李，甚至试图打开电视寻找本地新闻——当然，这里的信号时好时坏。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日光从明亮变得柔和，再逐渐染上昏黄。

　　我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那种熟悉的、被这座山、这座宅院无形掌控的感觉再次浮现。它在拖延我们，它在等待夜幕的降临。

　　“周磊，求你了，我们真的该走了。”下午五点半，我几乎是哀求地再次催促。天际线已经被夕阳烧成了暗红色，山林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如同蠢蠢欲动的鬼魅。

　　周磊看了看时间，终于点了点头：“好吧，听你的，我们走。”

　　然而，仿佛是命运的嘲弄，就在我们拿起车钥匙，准备出门的瞬间，他那辆停在旅馆外的越野车，突然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我们冲出去一看，车胎竟然毫无征兆地瘪了一个，而且是完全瘪掉，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瞬间放空了气。

　　“怎么回事？！”周磊蹲下身检查，胎壁上没有任何破损的痕迹，仿佛空气是自己蒸发掉的。

　　冷汗瞬间浸湿了我的后背。来了，它来了。

　　换备胎需要时间。等周磊手忙脚乱地换好轮胎，启动引擎时，仪表盘上的时钟清晰地显示：下午六点整。

　　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正好被远方的山脊吞没。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笼罩了天地。小镇的灯火在身后变得遥远，而我们前方的山路，已经彻底隐没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现在……怎么办？”周磊握着方向盘，看着车灯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不断重复的、扭曲的树影，声音干涩。

　　我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在黑暗中强行下山，无异于自杀，甚至可能遭遇比留在镇上更诡异莫测的危险。

　　“回不去了……”我喃喃道，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奇异地取代了焦灼，“我们只能……回那宅子过夜。”

　　“什么？！”周磊猛地转头看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你疯了！那房子……”

　　“留在外面，可能死得更快。”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尽可能传达我的认真与绝望，“听着，周磊，接下来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跟紧我，保持安静。那房子里的‘东西’……是真的。”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但看着我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最终，恐惧压过了质疑，他颓然地点了点头。

　　我们再次踏入了那座宅院。与昨夜不同，这一次，它是彻底“苏醒”的。一进门，那股阴寒粘稠的气息就包裹了上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腐朽和焦糊味。灯光比昨夜更加昏黄不定，墙壁上的水渍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蔓延。

　　周磊紧紧跟在我身后，呼吸粗重，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

　　夜幕彻底降临，宅子里的“重演”准时开始。

　　凄厉的惨叫、疯狂的咆哮、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女子绝望的啜泣、以及那永恒的、来自贪吃鬼的饥饿低语……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地狱的交响。阴影在墙壁上扭动，演绎着曾经的暴行与痛苦。偶尔，会有焦黑的 handprint 突然出现在门板上，或者一道湿漉漉的脚印凭空在地板上延伸。

　　周磊的理性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他脸色惨白如纸，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双腿软得像面条，几乎要站立不住。我死死抓着他的胳膊，半拖半拽地将他拉到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假的……都是假的……”他双目圆睁，瞳孔因恐惧而放大，反复念叨着，试图自我催眠。

　　就在这时，一股灼热的气浪猛地袭来！那个被烧死的女人的扭曲轮廓，带着火星与灰烬，猛地从墙壁中扑出，直冲向周磊！她似乎对他这个纯粹的、充满生人气息的“新来者”格外“感兴趣”。

　　周磊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整个人瘫软下去，蜷缩在地上，双手抱头，身体抖得像筛糠。那女鬼缠绕着他，虽然没有实质的接触，但那灼热与怨毒的精神冲击，几乎要将他逼疯。

　　我心中大急，试图用之前的方法与那女鬼沟通，但她完全被痛苦吞噬，只剩下重复死亡瞬间的本能，对我的意念毫无反应。

　　“滚开！离他远点！”我厉声喝道，同时调动体内残存的力量，形成一道微弱的屏障隔在周磊与女鬼之间。

　　屏障摇摇欲坠，但似乎稍微阻隔了一下那灼热的气息。女鬼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啸，转而更加疯狂地冲击着我的屏障。

　　与此同时，我注意到，那个酒鬼长工的虚影再次出现在不远处，他抱着酒坛，默默地望着这边。而那双贪吃鬼的影子，也在院落的阴影里徘徊，它们接下了我的“字帖”，此刻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纯粹饥饿的“迟疑”。

　　机会！

　　我一边勉力维持着屏障，抵抗着焚烧女的冲击，一边分出一丝意念，尝试与那对父女和酒鬼建立连接。

　　“帮我……”我的意念传递过去，带着恳求，“让他离开……求你们……”

　　酒鬼的虚影晃动了一下，没有回应，但也没有离开。那对贪吃鬼的影子，尤其是少女的那个，停下了徘徊，那模糊的“脸”转向我，似乎在“感受”我那两道字帖意蕴带来的、微弱的宁静。

　　时间在极度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舞蹈。周磊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意识模糊。我的力量也在飞速消耗，额头渗出冷汗，眼前阵阵发黑。

　　终于，在经历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黑暗后，东方的天际，再一次透出了一丝微光。

　　如同退潮的号角，宅邸内所有的声响、异象开始迅速消退。缠绕周磊的焚烧女发出不甘的哀嚎，化作青烟消散。徘徊的亡魂影迹也逐一隐没。

　　天，亮了。

　　周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湿透，眼神空洞，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劫后余生的、带着哭腔的喘息。

　　“走……我们走……”他虚弱地抓住我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说道。

　　我扶着他，踉跄着冲出宅院，冲向那辆越野车。阳光刺眼，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周磊几乎是爬上了驾驶座，发动汽车，轮胎碾过碎石，疯狂地向着下山的路驶去。

　　我们都沉默着，被巨大的恐惧和后遗症攫住。

　　车子沿着记忆中的山路飞驰，然而，十分钟，二十分钟……预料中应该出现的山脚小镇并未出现。周围的景物开始变得熟悉而诡异——我们第三次经过了那棵被雷劈断一半的老松树。

　　周磊猛地踩下刹车，脸色死灰，手指颤抖地指着窗外。

　　“我们……我们又回来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脏瞬间冻结。

　　前方不远处的山坳里，那栋白墙黛瓦的宅院，正静静地矗立在晨曦之中，仿佛从未离开。它的大门依旧洞开，如同一个永恒的、嘲弄的循环入口。

　　我们并未离开。我们被困住了，困在了这座山，这片被怨念扭曲的“里世界”之中。

　　路的尽头，依旧是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