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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狭路相逢 ...

  •   弗筠跟凌仙同为景佑二十年生人,今年应当十七。

      五年前,她们机缘巧合下落入了同一个人牙子的手里,不知自己将被卖往何处。

      一起睡过湿漉漉的船舱,也宿过闹鬼的破庙,偷过乞丐的饭,也跟狗抢过食儿,最后发现等待她们的归宿是纸醉金迷的风月场。

      因她们被转手了太多回,连人牙子也经常搞错她们的真实年纪,又一路流离、忍饥挨饿,瞧着只是瘦瘦小小的两条人。

      为了拖延迎新送旧那日的到来,她们往小里瞒报了两岁。

      故而,她们今年刚满十五,即将梳拢接客。

      她俩是这茬姑娘中最出挑的两人,明面上两人脾性不投,总是一言不合就掐起来,旁人都觉得她们是彼此嫉恨,王不见王。

      可在无人的暗夜里,也是她们摸索着为彼此上药,最清楚一具身体从满布鞭痕到愈合成完美无瑕的肌肤需要多久,也最清楚她们是何等痛恶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逃离的欲望有多么强烈。

      因此,当凌仙告知弗筠她要私奔一事,弗筠尽管觉得不靠谱,也对她的前路忧虑不已,还是决定帮她合谋,甚至不惜利用徐鸣珂帮自己撇清嫌疑。

      可没想到,到头来竟是一条绝路。

      弗筠木然地坐着,瞳孔都失了焦。

      徐鸣珂还是头一遭看见她这般形容,烧心不已,却也只能温柔劝慰道,“王石他们已经沿着车辙去搜查了,或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呢。”

      “是。那枚簪子上的血迹应该是凌仙刺伤对方所留下的,对方既然没有立刻解决了她,想必图谋的并非她的性命。”

      弗筠开口出奇地冷静,徐鸣珂不由愣了一下,一瞬间觉得她有些陌生,然而再定神一看,她眉眼间分明又是疲倦之态。

      弗筠恹恹道,“我有些累了,能借你的禅房休憩一会儿吗?”

      “当然可以。”徐鸣珂退身出去,为她带上了门,弗筠却未睡下,从门缝里窥到他走远了,便偷偷溜了出去。

      出门后,她径直往后山而去,有一位捕快正蹲在地上,似乎是在查勘现场痕迹。

      她循着捕快的目光去看,连绵的青草地有一片格外突兀,翠嫩的草叶被蹬踢得七歪八斜,草尖儿上还沾着几滴没有被雨水冲洗干净的血迹。

      不消说,自然是凌仙和贼人缠斗过的地方。

      捕快发觉身边有人,突然起身离开,弗筠叫住了他,“捕快大人且慢,我有一事相问。”

      捕快也不回头,背对着她道,“什么事?我还要去追贼人呢,没空跟姑娘闲聊。”

      弗筠眉心一跳,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王石的人马追着车辙印搜查,已离开有一刻钟的时间,这人难不成是掉了队?还是王石特意留在此处勘察现场的?

      她悄悄摸了下发髻,将锐利的簪子藏在手心,试探道,“王捕头特意让我告知大人一声,他带着人马下了山,往外郭方向追去了,大人别走错了。”

      捕快沉默了片刻,低沉着嗓子道了声,“多谢。”

      果然有问题。

      方才那段话是弗筠故意瞎掰的,王石压根儿没跟她交代任何事。

      他为何要扮成捕快的模样来到此地?她一时分辨不出对方是敌是友,只能将手心里簪子攥得紧紧的,悄悄挪着步子往后撤退。

      捕快似乎听信了她的话,已走出两步开外,弗筠迅速转身,往后门处溜去。

      身后突然传来“歘”的一声,她尚未来得及回头,一阵刺骨的冰凉席上脖颈,锋利的刀刃严丝合缝地贴上了她的肌肤。

      那些早已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血雨腥风一瞬间又席卷而来,差点儿要将她淹没其中。

      她应该想些办法跟匪徒周旋的,可此刻却像梦魇一样,身体全然不受自己控制,浑身僵硬得不能动弹,头脑里只剩白花花的一片,连呼吸都凝滞住了。

      是以,当刀锋离开了她的喉咙时,她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仍然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

      那名假捕快已绕到她身前,盯着她眉梢之间的红痣,略有迟疑地开了口,“你是弗筠?”

      弗筠如梦初醒,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一只离水的鱼,而后才仔细端详着眼前的人,两条浓黑的蚕眉,眼睛亮如星子,下颌线条冷毅。

      她没见过此人,但是陆炳却见过她。

      当然,是晓花苑厅堂里挂的那幅画像,因“赛观音”的名声大扬,鸨母便请画馆里的画师为苑里所有姑娘都作了幅美人图,连带着将弗筠那幅画也收了回来。

      一溜美人图,挂在晓花苑人来人往必经之地。

      陆炳便是借着那些美人图,一眼认出了自己失散已久的妹妹,也从凌仙口中得知她在晓花苑最要好的姐妹就是那个“赛观音”。

      弗筠从濒死的恐惧中解脱出来后,灵识回笼,大约猜到了他这话的前因后果,遂点点头。

      陆炳将刀收回鞘中,道了声“抱歉。”

      “先别抱你的歉了,凌仙现在生死不明,等找到她再算账也不迟。她把你说得天上有地上无,我还当你是个可靠的,可你呢?竟然能将私奔这么大的事交付到旁人手中帮你代办,不知你今日在忙什么天大的事抽不开身。”

      逃离了生死一线,弗筠的腰板不自觉挺直,说话底气颇足,直把陆炳说得脸上黑里透着红,魁梧健硕的身板竟垮了下来,头垂得极低,声音虚弱得不像从他身体里发出的:“是我错信了他人,让她身陷危境。”

      一股淡淡的异味随着他的动作飘到弗筠鼻尖,她皱了皱眉,这才注意到陆炳头戴的平顶巾下露出了一小截白色布条,洇着丝丝血迹。

      弗筠被自己的发现悚然一惊,问道,“今日皇陵的事儿,不会是你的功劳吧?”

      听到这话陆炳猝然抬头,瞳孔都在颤抖,“你是怎么猜到的?”

      “你身上有硫磺味。”

      陆炳抬起自己到处嗅闻,大约是他这一路逃亡,已习惯了自己身上的味道,竟没有发觉到。

      凌仙想私奔出逃也就罢了,还挑中了这么一位通缉犯。

      怎么就这么巧呢?

      弗筠直觉头大,想起凌仙今日的危局都是拜眼前人所赐,说话也不留任何情面。

      她抄着手,冷冷道,“在你被官兵缉捕到之前,还请你认真想想,凌仙现在可能在何处?”

      提起凌仙,陆炳振作了起来,他一路追查到此地,已然有了猜测,便道,“我大概能猜到她落入谁的手中。只要我还没落到官兵的手里,或者说我还没死,惜凡对他们来说就还有价值。所以,你得帮我。”

      惜凡是凌仙的本名,弗筠有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不免有些恍惚,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然而在听到陆炳理所当然的请求,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命令时,弗筠还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她不答反问,“他们是谁?”

      “与你无关。”

      弗筠很想仰天大笑,“那我凭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帮你?”

      “你不想救惜凡吗?”

      陆炳是惯会拿捏人三寸的,弗筠烦闷地踹了一脚青草地,却把自己雪白的绣鞋蹭上一层污泥,没好气地说,“怎么帮?”

      “帮我进城。”

      -

      不过大半日的工夫,章舜顷已从意气风发的英俊御史,变得灰头土脸、判若两人。

      他头上拼命掸也掸不干净的灰尘,是明楼屋顶上残留的火药粉末。

      就在他仰着头勘察现场时,一阵狂风卷起屋顶残留的瓦砾,接着一片纷纷扬扬的灰尘洒落了他一身,扑鼻的硫磺味将他笼罩了起来。

      好在当时没有火星,否则他可以现场表演一个大变“火”人,为金陵百姓贡献新的谈资。

      论理他大可不必如此亲力亲为的,圣上毕竟只钦点他主祭,既然祭祀大典已经了事,那皇陵之乱他便可以摘干净,首当其冲的是皇陵卫指挥使,再不济还有守备徐沅郴顶着,没必要去蹚这趟浑水。

      为官之道,有许多关,可惜独善其身这一关,他眼下还没有勘破。

      章舜顷满心满眼想的全是,这贼人竟然敢在百官眼皮子底下闹事生非,还就这么溜走了,他莫名有种被挑衅的感觉,这滋味很不爽。

      他必须要把贼人揪出来,就像他幼时读书一样,凡有不懂之处必须要刨根问底弄个明白。

      那句恭维章舜顷的“霹雳手段”着实没错,过去为官的六载,他便是靠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由一点扯出线、连成片,将无数贪官污吏拉下马,他的政绩表就是蠹虫的生死簿,怎一个浓墨重彩可以概括。

      金陵百官很快见识到了他的雷厉风行。

      他先是命人掀开了明楼的屋顶,发现了其中的玄机,火药以极其讲究的方式藏于琉璃瓦底,火线蛇行埋伏其中,因近日雨水颇多,为了防潮还铺了层油布。

      这样的工程自然非一日之功。

      工部营缮司郎中抖如筛糠地出来承认,因明楼屋顶漏雨,大约十日前后,曾征调一批工匠来修缮,怕是那时候暗暗布置下的。

      “即刻去查工匠的来历和下落。”

      皇陵卫指挥使自觉脑袋已掉了半边,不等他差使已经开始自查,终于摸查到一名在雷鸣后矫令下山的士兵,然而糟糕的是目击者都说他面上沾灰,论起眼睛鼻子嘴的模样,各人的说法都颇有差池。

      只好一一对照军册名录,盘查失踪人员。

      不查不知道,一查他另外半边脑袋也有些悬乎了。

      这皇陵卫是当年太祖皇帝组建的亲军,负责拱卫皇陵安全,卫所共有五千六百名定额士兵,与其他卫所不同,皇陵卫的士兵可以世袭,凡有老弱病残不能胜任者,便由家中男儿考核身体素质后顶上父亲的名额。

      赶巧不巧,前几日正好有一名士兵发了急症,便来了位名叫魏武的新兵。

      按理说,新来的士兵,尚不熟悉戍守皇陵的事务,本不应该进到宫城内,还是明楼这样临近地宫的重要位置。但世事向来是规则一套,实际一套,私下送礼稍稍贿赂长官,换换位置也并非难事。

      此事无伤大雅,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成想被贼人钻了空子。

      对上这位铁面御史,指挥使自首请罪,承认是自己的过失。

      章舜顷冷冷地看着他,只甩了句,“都说将功赎罪,指挥使的功还没立下呢,便也别急着认罪,再说了,罪过多大也不是看态度是否诚恳就能定夺的。”

      指挥使冷汗淋淋,好在手下人尚得力,总算回忆起来画出了魏武的画像,纷纷通知临县缉捕逃犯。

      然而,雷歇了,雨停了,日头还没出来,暮色又要来了,魏武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能摸到他留下的痕迹,却总是晚一步,没赶上活人。

      起初是钟山脚下树林里一名穿着皇陵卫军服的尸体,后来是拉货驴车的车辙,车辙一路往西南而去,停在聚宝门外的长干桥附近,人又不见了踪影。

      章舜顷此刻便坐在那辆驴车的麻袋上,麻袋里装的是糠壳,看着大坨实则十分轻便,不至于成为赶路的负担,坐着倒也十分舒服。

      南边是聚宝山,隐隐可见大报恩寺高耸的塔尖。

      亡命之徒,要么直接出郭远走天涯,要么铤而走险进城藏身、玩一出灯下黑,绕这么一大圈是几个意思?单纯是为了迷惑追兵?

      章舜顷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在他苦思冥想之际,两辆马车迎面而来。

      他目光一凝,落在了前头那驾马车上,赫然挂着魏国公府的牌子。

      章舜顷用柳枝抽下了驴臀,那条驴立刻叫唤着横身拦在了桥前,挡住马车去路。

      车夫反应迅疾地拉住缰绳,使得驴和马没有来一次亲密接触,他张口就骂,“哪来的叫花子在这犯浑,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你拦的是谁的车?”

      章舜顷今日脚不沾地,滴水未进,靠精神气支撑着倒也无甚不适,被车夫一通骂却气得顿时眼冒金星。

      “我瞎了狗眼?我看你才是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狗仗人势的东西,魏国公府就是这么管教下人的?让徐鸣珂出来跟我说话。”

      车夫见他直接报出了自家公子的名号,不由一愣,又恐他是虚张声势,哼了一声,“赶紧让开,好狗不挡道。”

      章舜顷怒而下车,一把掀开了车厢一侧的帘子,不期然与一张俏面对上眼睛。

      怎么是个女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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