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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天雷滚滚 ...

  •   章舜顷望着雨幕陷入了惆怅。

      今日皇陵祭祀,原本一切都很顺利。钦天监特意算了一个良辰吉日,阴雨收歇,悬日高照,云开雾散见日明,必然能平息所谓上天示警的谣言。

      初献、亚献和终献时也没出任何纰漏,偏偏临到“望燎”时天公不作美,祝文刚被投入享殿前的燎炉中,就被一场急雨浇灭得彻彻底底。

      望燎,即目视青烟袅袅升起,直至其完全熄灭,如此才能上达于天,被祖先神灵接收。

      如今半路夭折,好似在说,连太祖都不给面子,怕是他对如今的天下也心存不满。

      殿外,哗哗雨声不见停歇;殿内却是落针可闻,陪都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喘。

      章舜顷将目光落在廊庑下的燎炉,这还是方才见情势不好,他命人急忙抢救下来抬到此处的。

      “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了。”有人答道。

      眼见雨没有住势,反而越下越急,须弥座台基下的积水行将没过脚面,再等下去只会误了吉时,章舜顷思考再三后下了决断,“让人在燎炉上头撑着伞,继续望燎,无论如何都得让仪式成了。”

      太常寺卿眉头皱得老高,直觉不妥,“章御史,有载以来,可从未有过撑伞望燎的先例。”

      “先例?我倒是也没听说过因一场雨浇没了祭祀的先例?寺卿大人明知金陵近日雨水颇多,却连有备无患的道理都不懂,全凭天意做主,如今还要因循守旧,怪我破了先例。那好,在场的诸位便就一起等着雨停,到时再一起摘乌纱帽,谁也别落下。”

      太常寺卿一把年纪,却当着满屋子同僚的面被年轻后生如此劈头盖脸一通说,实在抹不开脸,不由脸涨得通红,非要辩上一辩,“望燎,实为上达于天,若以伞罩之,岂不隔膜了一层,又如何为天所知?”

      章舜顷向来絮烦这些因循守旧的老臣,冷冷一笑,“寺卿的意思是说,区区一层油纸,便能阻隔了天视天听,难道上天竟是那般一叶障目的蠢俗之人?”

      若论吵架的本事,埋首于故纸堆里的礼官何尝是御史的对手,这话又实在有诛心之嫌,太常寺卿怒中有骇,颤颤巍巍地指着他,“你不要乱给我扣帽子。”

      金陵守备魏国公徐沅郴见两人争得不可开交,忙出面打圆场,“为今之计,还是得让祭祀大典尽快礼成,否则我们都无法向陛下交代,事从权宜,就莫要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

      太常寺卿对徐沅郴这位守土之臣还是肯给几分薄面,遂按下了怒气,命底下人照办。

      奏乐声复起,在殿内躲雨的百官只好撑伞走入雨中,有幸见证这样一幕奇景:

      瓢泼大雨中,几名太常寺官员湿着半边身子,撑着伞盖,三足鼎炉里,终于升起一股袅袅的青烟,青烟攀至伞顶便四散下来,流入雨水中不见踪迹。

      虽说事有偏差,但总算不至大过,百官纷纷按了按头顶的乌纱帽,还算紧。

      章舜顷手持紫竹伞肃然而立,眉尖却不自主地聚拢在了一起,若他没看错,方才好似有一道闪电窜入天边厚厚的云团中,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下一瞬天地轰隆,摧枯拉朽般的声势下,一道雷劈了下来。

      撑伞的官员手上一颤,差点儿没让雨水又将火浇熄了。

      “这可不是吉兆啊。”

      人群中不知是哪位莽官先开了口,百官脸色又是一变,不免想起一些天罚之类的话来,仗着法不责众便窃窃私语起来。

      陪都的班子果然是远离权势中央太久,越来越不像样了。

      章舜顷怒斥一声,“肃静。”

      这位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在一帮老臣中实在太过年轻,模样不过二十出头。

      如此年少,却身居高位,不免众说纷纭。

      有人说,章舜顷年仅十七便高中二甲进士,官场里没摸爬滚打几年便成了四品官员,当是年少有为、后生可畏;

      也有人说,他之所以平步青云,不过是沾了首辅之子的光,又是长公主所出,身上流着皇家血脉,因此颇得圣上信赖,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可叹士庶之别虽已不复百年,可真正驰骋官场还是越不过出身二字。

      是以在场心悦诚服者、阿谀奉承者、嗤之以鼻者皆有,他气势虽盛,也不能完全压住阵。

      章舜顷面色阴沉地盯着燎炉,祝文终于焚烧殆尽,最后一缕青烟也飘散在潮湿的水汽中。

      典仪官拖着嗓子高唱:“礼毕——”

      就在百官伴着他悠长的调子作鸟兽散时,一道电闪如银龙般划破长空,方圆几里的殿宇林木蒙上一层奇异的银白,顷刻间亮若白昼,又很快归于沉寂。

      钟山郁郁葱葱的林木,竟让人生出些阴森可怖之感。

      莫名的畏惧使然,众人不自觉地顿住步伐。

      默了两瞬后,雷声轰鸣而至,仿若天地怒然咆哮,又似千军万马奔腾,这一声与方才有些不同,比起雷电更像是地震。

      章舜顷环视一圈,心头没来由地一跳,目之所及,并无任何坍塌动摇的迹象,一切都好端端的,他疑心自己是紧张过度,杞人忧天。

      毕竟这是他升任佥都御史后的第一件差事,还是钦差皇命,好在有惊无险,祭祀之礼总算是成了。

      章舜顷不急着进殿避雨,而是走到燎炉跟前,慰问了几句方才撑伞盖的官员:“今日有劳诸位了,回家别忘喝碗姜汤,勿着了风寒。”

      那三位官员还当他是来兴师问罪的,紧张得额头淌水,待听清他的话,又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嘴里碎碎念着不成句的话,大意是“不辛苦”“上官体恤”之类的意思。

      章舜顷施展了一番恩威并施的手段后,便闲庭信步地走开,转身潇洒,步履带风。

      一帮官员聚在廊庑下,目光翘首以盼的,正是章舜顷,他只作恍若未察状,特意停在几步开外,仔细地抖落着伞上的雨水。

      人精也似的官员们自然明白“山不就我,我来就山”的道理,不动声色地将他圈了起来。

      “章御史不愧是有明一代最年轻的进士,果真不同凡俗,吾等今日可算见识了。”

      正殿里赫然摆着太祖的牌位,竟然当着太祖的面阿谀奉承,可真是半点敬畏之心也无。恭维也就罢了,还是这么老掉牙的俗话,这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

      章舜顷讥诮地笑而不语。

      “章阁老可真是教子有方,御史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霹雳手段,颇有乃父之风啊哈哈……”

      他的笑声被章舜顷眼里闪过的一道寒芒刺得戛然而止,官员突然意识到自己怕是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立刻噤若寒蝉,可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自己的话错在何处。

      一群人正目光相视,略觉尴尬之时,一位神宫监的宦官突然扑通跪在眼前,六神无主地张望,一时不知该请示在场哪位高官的主意,茫然开口道,“雷……劈……雷劈……”

      “好好说话。”章舜顷本就不悦,厉声开口。

      那宦官登时被吓得磕头在地,“不好了!明楼被雷劈中了!”

      -

      明楼位居内红门之内,属皇陵后寝之地,距祭祀所在的享殿尚有一段路,矗立于巍巍方城之上,是皇陵的制高点。

      此刻,重檐歇山顶被劈出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窟窿,所幸遇上大雨,雷火没有肆虐开来,偶有些烧焦的残木断梁经雨水冲刷,从檐下流淌出污黑的水,黄色琉璃瓦碎了一地。

      群臣均面如土色,腿软无力,互相搀扶着才不至于出丑态。

      “这是天怒啊!”有人痛心疾首地哀嚎一声,便晕过去不省人事。

      章舜顷深深吸了一口气,敏锐地嗅出了雨水浇地的土腥味,木料燃烧的焦糊味,还混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他眉心一凝,疾步冲上方城的楼阶,一路上不断有救灾的宦官和皇陵卫跟他擦身而过。

      登上方城,明楼的残躯就在眼前,那股味道越来越浓烈,直冲他脑门而来。

      仿佛一道流电划过,他蓦然想起方才雷声的不对劲之处,不是一道干脆利落的雷声,而是前后两道响声交叠,而那连雨水都掩盖不去的,无疑是硫磺的味道。

      皇陵卫指挥使紧随其后赶来,祭祀之日出了这样的事情,作为拱卫皇陵的天子亲卫,他的脸像在酱缸里泡了三宿一样,透着酱色。

      章舜顷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脸色更加难看:

      “有贼人潜入皇陵,用火药伪造天罚,即刻命人守住皇陵附近的关卡,仔细盘查,不要放过一个可疑人员。”

      为了保障祭祀大典的顺利进行,皇陵卫严阵以待,将皇陵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宫城里是一道,再往外大金门是一道,最外层的下马坊又是一道,连周边山林也分段设了关卡哨所。

      当明楼里外忙得人仰马翻时,在下马坊驻守的皇陵卫士兵尚不知祭祀大典出了这样大的乱子,还估摸着时辰已到,就等着送走这帮子朝臣,回卫所好好脱下这身累赘。

      毕竟今日这雨实在太大,连头盔铠甲也被渗入了雨水,湿黏黏得忒不舒服。

      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便见山道上跌跌撞撞冲下来个人,同样穿着皇陵卫的军服,不等他问便出示了腰牌,上气不接下气道,“祭典出了大事,雷劈中了享殿,不少官儿受了伤,皇陵里医士不够用的,得去城里寻大夫。”

      士兵大惊,“好家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凝神一看,见同袍脸上沾着焦灰,似乎还有血迹,不免多问一句,“里头是怎么个情形?”

      “来不及跟你说这些,别误了我的差事,里面的人死了一个,我都赔不起命。”

      士兵不疑有他,摆了摆手让他走,余光瞥见他翻身上马,再一个转身却不见了踪影,只剩一道尚未被雨水冲刷的新鲜马蹄印。

      他啧啧称奇,“这骑马的工夫,得是精兵营里的吧?”

      钟山脚下,有一条通往城里的官道,两旁皆是葱茂的树林。

      此刻,倾盆的大雨已转成迷迷蒙蒙的雨丝,蒸腾起一片雾蒙蒙的水气。若不仔细瞧,极容易就略过树林深处停着的一辆驴车。

      陆炳驱马穿林,时而弯腰,时而腾空,连人带马穿过了枝杈横生的树林,毫发无损地抵达驴车旁边,居高临下地睨着蹲在驴车旁躲雨的人。

      “事成了。”

      那人蹬地起身,下巴往驴车上扬了下,“换衣裳吧。”

      陆炳翻身下马,掀开驴车架上盖着的油布,垒得整齐的麻袋上摞着一叠青布衫裤。他直接当着那人的面开始卸甲去盔,剥去了显眼的战袄,就着中衣开始套衣裳。

      额头上阵阵抽痛作祟,他用手去摸,沾了一手血,是方才引燃火线时被误伤的。他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想略作包扎,抬起手臂时却陡然意识到不对劲。

      身后一阵疾风袭来。

      多年来刀尖舔血的日子已造就了身体趋利避害的本能反应,在满含杀意的刀锋擦上脖颈之前,他已闪身躲避开来,赤手空拳跟那人搏斗起来。

      几个回合下来,局势陡然逆转,陆炳反成了持刀者,将匕首横在那人脖颈,刀刃极其锋利,刚贴上皮肤就汩汩地渗出血来。

      他怒气森然,“你们竟然反悔了?”

      那人死到临头,依然不输气势,露出鄙夷的笑容,“就你们这群蝼蚁,也配跟主子合谋?”

      陆炳不自觉加重力气,悔怒交加逼红了他的眼眶,“王六他们是不是也被你们灭口了?”

      利刃已经割破喉管,那人痛到说不出话,眼神里仍有讥嘲,陆炳再不跟他废话,一刀封喉,那人四肢乱颤几下就没了动静。

      今日的走势,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原本的出逃计划,怕是特意为他制定的死局。

      那大报恩寺那边呢?陆炳如遭当头一棒,眼前突然黑茫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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