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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成人之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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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妈妈有些后悔了,昨日冲动之下罚了一顿弗筠,结果仅仅隔了一日,便前后脚来了两尊佛,且个个儿都不是好打发的。
她口中唾沫都快说干了,又续了一口茶,润了润嘴皮子,继续劝道,“徐公子,您要不择日再来吧。弗筠跟客人游湖去了,说不准什么时辰回来呢。”
徐鸣珂微微摇头,没有任何退却之意:“我就在这里等,妈妈您自行方便就是,不必顾我。”
这位国公府的公子哥,在陈妈妈这里原本是位极好说话的主顾,性子温柔体贴,又善解人意,往往一个眼神对方便心领神会,今日也不知撞了什么邪,突然就不懂察言观色了。
陈妈妈脸都快僵了:“这……徐公子,您要跟弗筠说什么事啊,要不老身替为转达?”
徐鸣珂眼底突然流过一丝黯然,其实他现在心里乱得像一团扯不开的麻线球,要说什么他自己也理不清楚,只是这两日发生了太多变故,他心口悬着诸多疑惑,十分想见弗筠一面罢了。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是无法与陈妈妈所言的,他只道,“我想亲自见她。”
陈妈妈实在被磨得没了脾气,只能私下吩咐丫鬟去问问那边儿进展如何,而后便留在厅堂里跟徐鸣珂大眼瞪小眼,起先还找两句话攀谈闲聊,见他心不在焉,左耳进了右耳出,便也失了兴致地封住嘴。恰巧有客人上门,她便如蒙大赦地逃脱了这个让人有些憋闷的地方。
徐鸣珂仍像座木雕岿然不动坐于椅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后厅有脚步声传来,他循声瞟了一眼,只一眼就让他定住。
眼看着昨日还唾弃他自甘堕落的发小大摇大摆地从屏风后走出,身后还跟着位面容俏丽的女子。
“你怎么在这儿?”
徐鸣珂起身走至章舜顷跟前,不自觉略了女子一眼,这一眼含有暗示意味的打量自然被章舜顷捕捉到了,他噙了噙嘴角,道,“找你的相好问些事儿。”
徐鸣珂愣了一愣,转念便反应过来他所说的,想必仍是那名在逃嫌犯之事。
可是,若只是章舜顷找弗筠问话,陈妈妈何故对他遮遮掩掩呢,甚至以游湖之事搪塞。
一缕念头水过无痕,他径直问向章舜顷,“弗筠现在在哪里?”
章舜顷眉梢微挑,似是疑惑他缘何有此一问,转头一看,跟在他身后的只剩下了那个丫鬟,弗筠却不见了踪影。
他心中没来由地一跳,也顾不上回复徐鸣珂,便迈开疾步原路去寻,绕至屏风后便见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厅堂后门两侧的高脚花几上各摆着一面铜镜,那人正在捂着自己半边脸背向他对镜自照。
妄他悬心吊胆了一瞬,还当她是痛极昏倒在地了,眼下见人全须全尾,甚至还有闲心臭美,章舜顷立刻将心揣回了肚子,下意识揶揄道,“丑媳妇早晚……”说到一半突觉用词不当,话音便戛然而止。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章舜顷似乎从雾蒙蒙的铜镜中看到了她眼尾闪过一抹浅淡的笑意,便不自在地挪动了一步,身影也随之跌离了铜镜之外。
恰好徐鸣珂赶来,填补上了他的空缺。
泛着古旧黄色的铜镜,照得人有些变形,可徐鸣珂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她半边脸肿胀得过分。
不过一日而已,人就变成这般模样,徐鸣珂心口突然遭了一击,两步来到她跟前,想抬起手摸一摸却怕触碰到她的伤,只颤声问道,“你……这是怎么搞的?”
弗筠想弯起嘴角,却只抬动了半边,另外半边仍是麻麻的不由控制,她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情应该相当滑稽,便微微侧开了脸,坦言道,“我帮凌仙私奔的事情被陈妈妈发觉了,便挨了一顿教训呗。”
说完,她便探究地凝视着徐鸣珂,试图从中窥出一丝他被利用的愤怒、伤心或是憎恶,然而她的尝试是徒劳无功的。
不知是他已经消化好了,还是全然不在意,又或许是伪装得极好,徐鸣珂只满眼疼惜地说了句,“疼吗?”
弗筠当下无法承受那样的目光,错开了眼,咬着唇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不疼嘛。
她昨夜被折腾得一晌都没合眼,天亮后终于体力不济昏睡了会儿,结果又被捞出来接客,伤口只草草上了层药、又缠了一层白布。
后背的伤口怕是早已跟白布黏连在一起,稍微牵动一下便有尖锐的疼痛穿透四肢百骸。
方才在河厅,她有那么几次以为自己就要原地昏倒,可事实证明她的定力和耐力远超想象,因此现下还好端端地站在二人面前,浑然没事人一般。
当然,在场三人中怕是只有弗筠自己这么觉得,另外两位眼瞅着她素白长袄后背的衣料突然渗出了淡淡的粉,而她那双永远澄澈的眼睛已经透着微微的涣散,失神的眸子慢慢阖上了眼帘,而后便直挺挺地往前栽在徐鸣珂身上。
徐鸣珂扶肩的动作刚有苗头,便听身后章舜顷吼道,“别碰她。”
被他这么一喊,徐鸣珂的双手不自觉僵在了半空,心中却窜起一股怒火,难得肃起脸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背着她吧,她应该伤在后背。”章舜顷淡淡地截断了他的发难。
怒意停在半空,咣当坠地,徐鸣珂未来得及尴尬,便觉得弗筠的身子僵直往下滑。
昏迷中的她双腿绵软得像根面条,徐鸣珂顾忌着她的伤不知何处落手,只能顺势屈下身来,微微后仰,让她将浑身重量落到自己身上。
“搭把手吧。”徐鸣珂道。
前来搭手的章舜顷遇到了颇为棘手的难题,他隔空比划了几下,同样不知手放在何处合适。
直到徐鸣珂忍不住催促,他才深深地吸了口气,用手臂穿过她的身体,虚虚地将她捞在怀里,努力保持着不触碰她后背的距离。
在徐鸣珂转身蹲下去的那刻,章舜顷将她稳稳护送上去,双手离开了那具柔软轻盈的身体。
两人一前一后,前面的人背着弗筠,后面的人亦步亦趋跟随,径直便要往外走去。
在旁边将一切看得分明的杜若见状自觉不好跟陈妈妈交差,大着胆子上前拦了一拦,胳膊还未完全伸开,就遭了一记眼刀:“我们只是外出寻医,又不是带人私奔,看得这么紧干什么。”
杜若只觉那一眼像是剜去了她一块肉,不由瑟缩着退后了几步。然而那位冷面煞神又叫住了她,“等等,你也跟着来吧。”杜若不明所以,却也不敢犹豫,便缀在尾巴后跟了上去。
两位公子脚下健步如飞,可怜了平时大门不出的杜若,一路小跑着才勉强没有掉队,到了医馆后只顾倚着柱子上气不接下气,气息还没喘匀,又被叫去了医室。
两位公子化身秦琼和尉迟恭,一左一右立在门边,只消手执鞭锏便□□登仙位。
杜若透过大开的门看见昏迷的弗筠趴伏在榻上,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夫坐在一旁为她把脉施针,而两位门神没有半点儿要进去的意思。
她终于明白自己被喊来的用意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位老大夫便朝她招手道,“丫头,快过来给你家姑娘脱了衣裳吧。”
门随着杜若的进入适时阖上,阻隔了一切视线和声音,杵在门侧的二人默契地保持着原样的姿势一动未动,俨然真把自己当成了门神。
“你今日为什么来找她?”章舜顷开口打破了有些微妙的沉默。
“我找她还需要理由吗?”
章舜顷错愕地偏了偏头,疑心是自己听岔了,捋了好几遍才确定方才那句话的确出自徐鸣珂之口。
徐鸣珂目视前方,目光沉静而笃定,章舜顷只看了一眼便明白过来,他方才在国公府的那番努力全因弗筠受伤之事打了水漂。
这才是人算不如天算吧。
章舜顷仍挣扎道,“你就这么喜欢自欺欺人?被人欺骗了利用了也无所谓?”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完人,也没有鱼与熊掌都可兼得的好事,想要顾一头便只能舍了另一头,弗筠和我的交情自然比不上她和凌仙的交情,如果能利用我的身份之便成人之美,我也是乐意为之的。我已经不介意这件事了。”
若说章舜顷方才只是错愕,那在听了徐鸣珂这番言论后他已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自己此刻心绪了。
真是病入膏肓。
如果沉溺于情海爱河里的人都是这般愚蠢盲目的模样,那他宁愿自己此生都不要踏入其中半步。
徐鸣珂似是听到了他的心声,自嘲地牵了牵嘴角,“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可理喻?其实我也有点儿搞不清楚我自己了,原本还患得患失,可方才见到她那副生死不明的样子,突然就觉得自己那些小心思简直是可笑至极。”
他转头十分郑重地看向章舜顷道,“我想跟她在一起,想好好地保护她。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希望我们在这件事上起了龃龉。就算有朝一日我真的栽了跟头,那也是我咎由自取,自认苦果,不怨任何人。”
徐鸣珂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一点儿辩驳的余地都没留给他,能言善辩如章舜顷,此刻只觉拔剑四顾心茫然,一口气提在嗓子眼出不来又咽不下去。
论起拿捏章舜顷,徐鸣珂也深谙此道。
章舜顷无声沉默了许久,跟徐鸣珂僵持,也跟他自己僵持,最终还是在徐鸣珂那抹温柔却坚毅的目光里败下阵来。
罢了,有些苦头总得自己吃了才知厉害。
但他面上仍是一脸傲娇之态,“你想跟她在一起,这条路可难走着呢,到时候别来向我抱怨诉苦就好,我是不会给你说好话的。”
见他好不容易地松动了话口,徐鸣珂终于长舒一口气,释然笑开,像从前那般握起拳头不用劲儿地捣了他一下。
章舜顷微微一愣,会心一笑,也松弛了一直紧绷的身子,随意地倚靠在墙上,闲散地抱起臂来。
一如从前在京城那般,没有说不开的事情,没有抹不平的矛盾,也没有消解不开的隔阂。
那些文期酒会、裘马轻狂的画面走马灯似地浮现脑海,没有沾染丝毫岁月的陈旧和泛黄,依旧新鲜艳丽如在昨日,中间相隔的几年终于在此时被抹平了缝隙。
中间那道门悄然开启,将两人从回忆里打捞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