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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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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年,我们回到陈国,在一个偏僻宁静的小镇租下一套小院。那天我很兴奋,前前后后到处转,将整个院子连角落都摸了一遍。我知道,他这是打算在这儿住上一段时日。不用四下辗转固然好,但不好之处亦然让人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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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满腹诗书,隽永温润,自然是女子眼中的良配。从我跟在他身边起,就常见那些对他投怀送抱的女子,此番定居下来,上门的媒人更是络绎不绝。若是前几年,我只敢默默站在一边提心吊胆,但看多了他委婉的拒绝,胆子便壮了。现在还有说媒的上门,我直接上扫帚招呼,打得她们骂骂咧咧地逃走,还一打一个准。他在屋里看,默默摇头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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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心里有人,即使他们不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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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情若此,我半是欣喜半是忧心,喜的是他不会再看别的女子,忧的是我也是那“别的女子”之一。望着那个欣长的背影失神,我有时候真会怀疑他的深情能否转到我身上。而越是这样想,我就越是惶恐,因为对他我从来没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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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尖的媒婆们看出我和他并非伴侣,便使着心眼要把我嫁出去,这样才好给他说媒。一日,我从集贸回来,便见一个打扮招展的粗腰婆子乐呵呵地坐在他对面,给他递着写有生辰八字的红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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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不记得我们说了什么,只记得他说“念念大了,夫子给你看户好人家,再去你家提亲”,而我只是红了眼眶反复念着“我不嫁、我不嫁”,然后把那些红纸,连着婆子全丢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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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看他站在门边,脸上依稀有着心疼,怕他开口劝我,我咬牙愤愤道,“夫子,我不要跟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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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到他此举的意味,机敏如他,自然看得出我对他日益滋长的情愫。想把我嫁出去,其实就是想摆脱我、拒绝我吧?思及此,眼泪就扑簌扑簌地往下坠,我一边烧着柴火,一边用袖子抹脸,抹了一脸的碳灰。而是这矛盾没闹过三天,看着他孤零零的背影,我就心软倒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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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的业障,我的气愤在他面前都脆弱得毫无招架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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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的感情,除了爱慕,有景仰有钦佩有憧憬,还有浓浓的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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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会问自己是否配得上他,以前我对这种问题都是嗤之以鼻的,两个人在一起情投意合,其他的都算个球!可是整整七年,我守在他身边,到头来,他却还是想把我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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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才华论气度论样貌,我没一样敢拿出来跟他匹配。才华没有,那点文墨都是从他那学的;气度,我性格顽劣,认得他之前,就不知道什么是气度;再说样貌,他眉目清俊,自是一等一的好,我虽算得上明眸皓齿、甜美可人,可如今已满二十又一,女子不比男子,美人迟暮人老珠黄,还怎谈与他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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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世间怎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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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深秋多雨,淅沥沥地下着,一连几日,天色阴沉。窗边,他负手而立,轩然若松。听见我的脚步,他回头笑道,“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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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找我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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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转头望向窗外,淡笑道,“想听你的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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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点头,有些受宠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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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琵琶,拨好琴弦,我抬头想问他要听哪首曲子,却见他漠然远眺,便不忍打扰。前几日,我在茶楼遇上一个四处游历的琴师,她教了我很多从没听过的曲子。琴弦轻弄,曲调叮咛而出,悠远婉转,带着淡淡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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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花落花满天 情来情去情随缘
雁去雁归雁不散 潮起潮落潮不眠
夜深明月梦婵娟 千金难留是红颜
惯看花谢花又开 却怕缘起缘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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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巅江湖远 花谢花开花满天
叹红尘落朱颜 天上人间
情如风情如烟 琵琶一曲已千年
今生缘来生缘 沧海桑田成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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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着眼睑,轻轻地吟唱,为他,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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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巅浮生远 梦中只为你流连
笑红尘画朱颜 浮云翩跹
情难却情相牵只羡鸳鸯不羡仙
今生缘来生缘难分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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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巅浮生远 梦中只为你流连
笑红尘画朱颜 浮云翩跹
情难却情相牵只羡鸳鸯不羡仙
今生恋 来生恋 莫让缠绵成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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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几个音,我弹得断断续续,喉中酸涩,嗓音微哑。抬眸见他仍是怔忪地望着窗外,我知那是他守着的回忆。收回视线,随手拨了琴,曲调幽静,抚人心境。几曲弹毕,我轻轻舒了口气,才觉内心的压抑沉闷舒缓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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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咬了咬唇,我鼓起勇气问,“既然夫子这么惦记那人,为什么不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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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了也不恼,浅浅一笑,却是道,“如是说来,我确也答应她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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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他委婉回避了这个问题,我沉吟片刻,问了一个困惑我多年的问题,“夫子既然这么喜爱那人,为何她还要负你另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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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她并未负我,也不欠我什么。”他眸色温润,无怨无恨,“当年,她要的我给不起。走到这一步,是我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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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现在呢?夫子与其固步自封,为什么不接受别人?或许有了别人的陪伴,夫子就会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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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个傻孩子。”他无奈地摸摸我的脑袋,眼里含着笑意,“真正的忘记,本不需要刻意的努力。每一次努力,都不过是加深了记忆。其实我仍记得她,却早已忘了那种感觉,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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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他的意思,每一次刻意忘记,都会让回忆愈发清晰。至于那种感觉,他对她没了,对其他人也没了,显然,我是那个“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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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这不好笑。”瞪着他眼里的笑意,我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我不要当那些‘其他人’!还有夫子,别把我当孩子,我不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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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料到平日温顺的我会突然发难,他愣了愣,叹口气,“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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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听!”抱着琵琶猛然站起来,我直接转身出去,“天色不早了,我准备晚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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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狈地逃到灶房里,我郁结地捶了几拳墙,才开始烧柴煮饭。那日的菜色寡淡无味,比我刚学烧菜时还要难以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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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不做声地吃了几口,终是抬眼唤我,“……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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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放盐。”低头扒口饭,我伸手摸来盐巴罐子杵在他面前,“我口里咸苦。要盐,你自己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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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我半晌,温声劝道,“念念,别和自己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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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和自己过不去。”伸手又摸来醋瓶子立在自己碗边,我郁闷地瞅着他,“我有这个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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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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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他发表“忘记论”以后,我一见他空闲就缠着他回忆过去走边五湖四海的那七年。他和她青梅竹马十年,我守在他身边七年,也算占了大半。他曾说越回忆越深刻,我变不停地跟他念叨我们的七年,这才发现原来七载光阴,确实有说不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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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在我的唠唠叨叨以及与媒婆斗狠中度过,我和他经营着这处小院,日子过得很认真。开年后的春日,他忽然说想在陈国走走,虽然有些不舍,但我还是果断收拾包袱,随时可以跟他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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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听他劝我归家以后,我瞪大眼,“夫子,你这是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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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这些年你跟在我身边,家里人该挂念得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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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我常跟他们写信。你看,这次我们在陈国转悠,等到了家附近我就乖乖回去。”见他有所动摇,我立刻加把火,“你看我这么勤快,除了背书,简直无所不能啊!而且夫子不会武功,要是遇上些不长眼的强盗土匪,我还能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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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闻言失笑,“陈国安泰,天下太平,哪来那么多强盗土匪?若是有,舍了那身外之物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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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也!”想到那些如狼似虎的女人,我严肃摇头,“劫财就算了,万一是劫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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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扶着额头,嘴角抽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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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处久了,我便也了解他性子温吞被动,许是如此,才造就了他与她的错过,却也成就了他与我的相遇。人无完人,我了解。那人可能因此放弃了他,但我与她不同,没有那种种的苦衷和猜测,我愿意等,等一个十年再一个十年都没有关系。为了他,我觉得值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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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时,我回头望这处小院,第一次对某个地方生出了离愁别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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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我们把这处院子买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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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顺着我的目光望去,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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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可留恋的东西太多,若每一样都放不下,过去变成了负担。其实他明白这个道理,却偏生对那人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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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你等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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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扭头跑去找那个房主,应了他方才说的话,花了身上所有的银钱,买下这处小院。不了解这种没来由的冲动是什么,那时,我想即便是留个念想,以后回来住住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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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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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有东西忘了拿。”我笑笑,将塞了地契的包裹抱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