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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改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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夤夜之时,韩琳儿房中的烛火还未熄灭。
女婢走上前,将微明的火光吹熄,轻声在韩琳儿耳边说:“姑娘,该喝补药了。”
韩琳儿正靠在榻上沉思,神情凝重,接过递来的瓷碗一饮而尽,开口询问:“桃夭的身契现下在何处?拿与我来。”
女婢回她:“殿下从果子铺回来,便将身契交与我,我去取来给姑娘。”
她转身出了屋子,往外头走去。
一夜北风紧,寒气透过窗缝渗进来,又命下头人去烧暖了地龙。
韩琳儿心里盘算着,若他日桃夭顶着自己的身份获宠,也得有个牵制她的把柄,身契握在手里自是心安些。
女婢进来轻手轻脚关上门,伸手将一卷泛黄的文契递了过去。
“姑娘,这是殿下打过招呼的,说是让奴婢务必烧掉。”
韩琳儿将文契上字粗粗看过一眼,只认得桃夭二字,小心折好放到自己枕下。
“不必,我亲自烧。”
女婢闻听此言,也不好再说,只得听由韩琳儿处置。
“桃夭歇在何处?”她抬首望向立于身侧的女婢,神情慵懒。
女婢如实回答:“回姑娘,歇在偏房。”
韩琳儿微微皱眉,只一瞬便释然开来,“竟是我高看了她。”
原以为桃夭身微命贱,偏又生着极好的容貌,一见着有些权势地位的男人,必定极尽美貌,奴颜婢膝去讨好她表哥。
“表哥到底还是聪明人,若是真要了她做小妾,被人耻笑还来不及。”
韩琳儿自是看不起她这等位卑之人,自己虽说只是官宦人家出身,不是皇亲贵胄,却是皇帝下诏亲封婕妤,与她是云泥之别。
她爹是吏部侍郎,官拜四品,承袭父爵,封的是永宁郡公。又得陛下器重,沐天家恩泽,门生故吏遍布朝野,风光无两。
若非她已有了心上人,万万不会让桃夭顶替自己,辱没自家门楣。
韩琳儿道:“绿芸还未回府?这一去都四五日了。”
那婢女轻声细语:“绿芸姐姐家中母亲重病,前些天过身了,这几日还在操办丧事。”
“行了,待绿芸回来你便回前院伺候罢。”韩琳儿没好气地说。
翌日晨,桃夭早早起来,自顾自坐在偏房的紫檀雕花椅上,撑着下巴斜着脑袋看雪。
此时风雪骤歇,天朗气清,雪水从屋顶黑瓦堆的飞檐翘角顺流而下,一滴一滴,她看的饶有趣味。
平日都忙于在果子铺打杂跑腿,无有一刻能闲下来看看京城的繁华美景,如今骤然来到韩府,看什么都是新鲜的。
廊外的响动声扰乱她的思绪,抬首望去,是裴兰昭。
今日他披了件宝兰冰纨鹤氅,里头穿的是一身绛紫色官袍,头上系着条水蓝色金丝发带,与昨日捆她手的不是一条。
“你里面穿的什么样式衣裳,我竟从未见过。”桃夭指了指他那件紫袍说。
“官袍,我刚下朝,还未来得及换下来。”裴兰昭淡淡道。
她闻言有些吃惊:“你是什么官呀?几品啊?”
“九品。”
原是九品,芝麻官一个。
裴兰昭踏着四方步,气定神闲地往她这边走来,理所当然地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伸手够桌上的茶壶。
“那你怎么……来了?”桃夭嘟囔着嘴说,心里倒是有些烦闷。
离皇帝诏韩氏入宫的日子两月有余,她以为自己会一直待在偏房,不会有人理睬她。
裴兰昭手中握着素白茶盏,茶水透出琥珀色光斑,香气馥郁,慢条斯理地轻呷一口,也不言语。
桃夭见他这副样子有些来气:“你说话呀!你真是急死我了!”
语罢,他神情不自然地拂了拂鬓角的头发,踟蹰着开口:“你现下在韩府……身份是我买的妾室。”
“什么!”桃夭被这话陡然一惊,“不是说好不做你的妾么!现在……这算什么?”
裴兰昭抬手给她也倒了一盏茶,示意她坐下来说话。
“那底下人问起来,我也只能这样说。难不成我告诉他们你是来替韩琳儿入宫的?”
“那你也不能……我的清誉都没了。”桃夭一时像霜打的茄子般,苦恼着把头埋在手上,趴在桌子不肯抬头。
任是裴兰昭如何劝说也不理睬。
见状他只好就坐在她旁边等着,一盏一盏喝着茶,两人无言。
桃夭静心思索一番,方才明白过来,他好歹也是个吃官饭的,自己不过是个奴籍,万一惹了他烦心,被暗地杀了都没人知道。
正当裴兰昭喝下最后一口茶,忽而听见她闷声道:“这事也不能怪你……”
她起身抬眸瞥他一眼,无意间看到他虎口处两道血痕,昨日未仔细瞧,今日一看却发现其中一道口子伤得不浅,心里不免生出歉意来。
裴兰昭寻她视线而去,知她缘何忧心,方才轻易摆摆手,“无碍,一点小伤不足挂心。”
他说完倒是浅笑几声,笑她这样跋扈乖张之人竟生一颗玲珑剔透的心,实在难得。
“对了,你随我来前厅,韩大人有事交代韩琳儿,你也记清楚,入宫莫要露出马脚。”
桃夭颌首,乖乖随他出门去。
此事的确马虎不得,稍有差池便会引来杀身之祸,连带着韩府上下,一个都别想活。
“什么!为何要改名?我不愿!”
听完韩丞的话,韩琳儿又惊又急,一时失了礼数,顾不上得体,竟喊叫起来。
此时裴兰昭身后领着桃夭缓步踏入前厅,向韩丞和韩夫人拱手行礼。
桃夭也有样学样,估摸着手势行了礼。
韩丞因实在疼爱她,也并未训斥韩琳儿的失礼,只语重心长道:“琳儿,你的名字是你养家父母取的,终归失于粗鄙。如今你已回了韩府,是我们的女儿,自当新桃换旧符。”
一语言罢,韩丞又望向一旁落座的裴兰昭,“兰昭今晨来与我说,也是此意。”
裴兰昭微微颌首,表示赞同。
先前一直沉默的韩夫人倏地开口:“依我之见,不如就让兰昭给我们琳儿拟个名字,如何?”
见在场者无人理会她的意思,韩琳儿不由得更是气从心来,语气愤愤:“若是父亲母亲执意如此,女儿也只能忤逆——”
“琳儿!”韩丞厉声呵斥,神情微怒。
桃夭闻声双膝一软,吓得忙不迭直直跪在地上,不敢再看。
她此番举动让在场众人皆是一惊,惹得厅内厅外的奴仆纷纷投来视不解和鄙夷的目光。
裴兰昭旋即起身,对着韩丞行礼,“既如此,侄儿便也不好推脱。”他敛眉轻笑继续说道:“我这小妾实在不懂规矩,侄儿先带着她回去,待我拟好表妹的名字,交由舅父过目。”
韩琳儿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小妾”二字,眼角微微抽搐:“表哥……你纳了她?”
“嗯。”
“这怎么使得?她一个奴籍出身的女子──”
虽然清楚裴兰昭这番说辞只是为了在韩丞面前掩饰桃夭的身份,但听到他承认心里终归不大痛快。
韩丞一掌拍在桌上,暴喝道:“韩琳儿!”
他知道裴兰昭处处放低姿态,以礼相待因着还尊他是长辈,可那身绛紫色绣着蟒纹的官袍明晃晃摆着。
他不得不敬着,旋即招呼下人:“来人,把她给我带到后院关起来!”
裴兰昭又向韩丞作了一揖,领着桃夭踏出前厅。
待两人回到桃夭住的偏房,裴兰昭转身向窗扉的翘头案前走去,伸手翻动着多宝格中码放的书籍。
“你可认字?”
桃夭诧异道:“认得些许,怎么?难不成你还让我给韩琳儿取名?”
裴兰昭直言不讳:“是,这毕竟也是你往后的名字。”
桃夭连连摆手推辞,她虽认得几个字,也只是跑腿时自己随意记下的,若要引经据典无论如何是做不来的。
“那你觉得,像你这样的尘世凡人,最该做的是什么?”他头也不抬,只看着案上的书。
她轻抬眉梢,沉思一瞬后,不带犹豫说:“活着。”
霎时他翻书的手停却下来,而后作若无其事状继续翻着。
桃夭起身往他身侧走来,熟练地磨起一旁的方金砚台的墨。
裴兰昭铺开案上叠着的宣纸,执笔挥毫,落下两个二字名。
秋佩。
言姝。
他踯躅一瞬,又提笔写下两字。
昭苏。
桃夭停下手中动作,侧目去看,其中略有一两个字不大认得。
罢辽,他抬肘将紫毫笔置于笔架上,不紧不慢问她:“你挑罢。”
“依我之见,就这个了。”桃夭咬着唇,略微迟疑地指了指最后一个。
裴兰昭神色微动,却像是抱着些期待似的等她回答,“为何?”
却见桃夭眸光闪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因为前面两个都有我不认得的字,只有最后一个我两个字都认得。”
他叹了口气,才道:“冥顽不灵。”一顿,又道“蛰虫昭苏,万物含章。我拟此名,是望你拚弃前尘,重来人生。”
过往后的新的一生……
从前她不曾想过自己还能有离开果子铺,不用忧心生计,不受他人践踏,凭着自己心意而活的日子。
现下想来,昨今两日发生的事若梦似幻,以至于她心底始终萦绕着犹恐是梦的惶恐。
罢了,从前的事就此揭过,权当是上天给她安排的磨砺。
桃夭伸手提起搁在一旁的笔,在“昭苏”的上边写下一个歪七扭八的“韩”字。
裴兰昭面上倒有些意外:“你如何会写?”
她抿了抿唇,扬眉轻笑:“韩府上下挂满了写着这字的灯笼,我待了两天,若连这字都学不会,那我也不会答应你替她入宫了。”
裴兰昭道:“还不算蠢。”
“你的名字是什么?”她问。
他缄默不语,眸光中含着冷意,从她手中接过笔,写下他的名字。
兰昭。
她不解,转头看他:“怎么不写姓?”
“你没必要知道。”
桃夭见他皱着眉头,语气也带着不耐烦的意味,只好按下不敢再提。
“那你教我识字吧,我想学。”桃夭犹豫着试探说。
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无意间攀住了他的胳膊。
裴兰昭蓦地甩开她的手,右手捂着方才被她牵扯的左边衣袖,眉心皱得更厉害,一副痛极的模样。
“这不是你该学的!我要你做韩琳儿的替身,她不识字,你也不需要学!”裴兰昭微敛双眸,眉宇间尽是愤慨。
他提起手将握着的笔扔在案上,沾着墨的笔头在白如雪的纸上砸出一道墨痕。
桃夭睁着眼眸,闪着盈盈泪光,规矩跪在地上,双手拱合俯首,一副求他宽宥的身姿。
他这一怒,倒是警醒了桃夭。
两人身份悬殊,总归是尊卑有别。
他虽对自己宽和,却不代表两人相处可以毫无顾忌。
关于韩府甚至于皇宫,她来与不来,一直是她对面这个居高临视的人决定的。
务必,慎重再慎重,不可妄想。
她静静伏着腰身,心里默念着这些话,眼睫微颤,有泪滴划过脸颊。
屋里一明一暗,有推门出去的声音。
她泄力般趴在地上,抬眸望着裴兰昭离开的背影,她又躲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