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引力》吃豆子的云雀

11、第十一章：U盘中的回声

　　周六清晨，程星懿回到了十年未曾踏足的老家。

　　这是一栋位于城市边缘的老式居民楼，外墙的涂料已经斑驳，楼道里弥漫着陈旧的气息。她站在501室门前，手中握着那把几乎生锈的钥匙，久久没有插入锁孔。

　　十年了。父亲和姐姐去世后，母亲因为身体原因搬去了离医院更近的公寓，这里就被封存起来，像一座时间的坟墓。程星懿支付着这里的物业费，却从未回来过——她害怕面对那些满载回忆的房间，害怕那些凝固在时光里的生活痕迹。

　　深吸一口气，她转动钥匙。

　　门开了，一股尘封的味道扑面而来。阳光从朝南的窗户斜射进来，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客厅里的家具还保持着十年前的样子：父亲的设计图纸摊开在餐桌上，姐姐的大学课本堆在沙发旁，她的十六岁生日礼物——一套专业的绘图工具——还放在书架上未拆封。

　　时间在这里停滞了，像琥珀中的昆虫。

　　程星懿穿过客厅，脚步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痕迹。她来到父母的卧室，母亲说过U盘放在床头柜的暗格里。

　　打开暗格，里面是一个铁盒，和她公寓里那个一模一样。盒子里除了U盘，还有几封信和一沓照片。她先拿起最上面的照片——那是父亲和姐姐在建筑工地的合影，两人都戴着安全帽，笑容灿烂。照片背面是父亲的笔迹：“星雨第一次参与实地测绘，完美！我的女儿们都是天才。”

　　泪水模糊了视线。程星懿擦掉眼泪，将U盘插入带来的笔记本电脑。

　　U盘里有三个文件夹，分别命名为“研究资料”、“家庭记忆”和“给星懿的话”。

　　她先点开“给星懿的话”，里面是一段视频文件。点击播放，父亲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看起来比记忆中老一些，眼角有了皱纹，但眼睛依然明亮有神。

　　“小星星，如果你看到这段视频，说明你已经走上了设计的道路。”父亲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温暖而熟悉，瞬间击穿了程星懿的所有防线，“爸爸很骄傲，也很抱歉，不能亲眼看着你成长。”

　　他调整了一下镜头，背景是他的书房，墙上贴满了建筑草图。

　　“我录这段视频，是因为最近在研究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叫‘光之记忆’。这可能是我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工作，但也可能...带来一些风险。”父亲的表情变得严肃，“所以我想提前告诉你一些事，以防万一。”

　　程星懿屏住呼吸。

　　“首先，关于‘光之记忆’。这是一种新型光学材料的研究，它能记录光线的路径和变化，然后在特定条件下重现。想象一下，一堵墙能记住一天中光线的流动，然后在夜晚重现那个过程；或者一个空间能记住某个特殊时刻的光影，比如你出生的那天早晨。”

　　父亲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他谈到热爱事物时的神情：“这不仅仅是技术突破，更是艺术革命。建筑将真正成为时间的容器，光将成为可储存、可重播的记忆。”

　　他停顿了一下，表情再次变得严肃：“我和我的学生沈清远——沈翊的父亲——一起进行这项研究。但我们之间...有分歧。我认为这项技术应该开放共享，造福整个设计界；他认为应该申请专利，商业化运作。最近我们的争论越来越激烈。”

　　程星懿想起了林远川提到的合作协议草案。原来那场分歧如此深刻。

　　“还有一件事，”父亲凑近镜头，声音压低，“我发现我们的研究可能被某些人盯上了。最近有些奇怪的电话，工作室被人闯入的痕迹...我可能太敏感了，但我想告诉你，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什么事，不要相信那是意外。”

　　程星懿的心脏猛地收紧。

　　“我在‘研究资料’文件夹里留下了所有的实验数据和设计图纸。如果这个项目能继续下去，我希望由你来完成它。你从小就对光敏感，能理解这项研究的真正价值。”

　　父亲的笑容变得温柔：“最后，小星星，记住爸爸的话：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勇敢地追求光。因为即使在最黑暗的地方，光也总会找到它的路径。我爱你，永远爱你。”

　　视频结束了。程星懿瘫坐在椅子上，泪水无声地流淌。父亲十年前就预感到了危险，留下了这些线索。而她却花了十年时间，才终于准备好面对。

　　她点开“研究资料”文件夹。里面是数百个文件：实验报告、材料配方、光学计算、设计图纸...专业而复杂。但她能看懂，因为这是父亲用她从小学习的方式整理的——逻辑清晰，图解详尽。

　　在文件夹的最深处，有一个名为“合作者记录”的文档。打开后，里面列出了所有参与“光之记忆”研究的人员名单和联系方式。除了父亲和沈清远，还有五个名字，其中三个被划掉了，旁边标注着“退出项目”。

　　剩下的两个名字中，有一个让程星懿震惊——顾承砚的父亲，顾振华。

　　她记得这个名字。顾振华，承砚集团创始人，十年前在一次海外并购中意外去世，当时新闻铺天盖地。如果他也参与了父亲的研究...

　　程星懿感到一阵寒意。父亲的研究，沈清远的参与，顾振华的关联，还有那场车祸...这些碎片开始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安的图景。

　　她继续浏览文件，发现了一个加密文件夹，密码提示是：“星懿和星雨的生日组合”。

　　她输入自己和姐姐的生日，文件夹打开了。里面只有一份文档，标题是：“研究风险与对策”。

　　文档详细列出了“光之记忆”技术可能带来的风险：军事应用、隐私侵犯、商业垄断...父亲显然深思熟虑过这些问题。在最后一部分，他写道：

　　“与沈清远的分歧无法调和。他已联系海外资本，计划将技术专利出售。我反对这种商业化路径，认为技术应该更开放、更伦理地应用。如果他坚持，我将退出项目并销毁所有资料。”

　　“但我知道，即使我销毁资料，沈清远那里也有备份。更危险的是，那些对我们技术感兴趣的势力，可能不会轻易放弃。”

　　“如果我遭遇不测，这份文档和U盘中的所有资料，将成为唯一的证据。请妥善保管，在合适的时机，公之于众。”

　　文档的最后更新日期，是父亲去世前三天。

　　程星懿合上笔记本电脑，双手颤抖。她现在明白了，父亲的车祸很可能不是意外，而是与这项研究有关。而沈翊的父亲沈清远，很可能知道真相。

　　手机响起，是林远川打来的。

　　“程星懿，你在哪里？”他的声音有些急促。

　　“在我老家。怎么了？”

　　“我刚接到消息，沈清远昨天回国了。”林远川停顿了一下，“而且他通过中间人联系我，想了解滨江项目的进展，特别是...你负责的光影设计部分。”

　　程星懿的心沉了下去。沈清远为什么对她的设计感兴趣？是因为她使用了父亲的理念，还是因为他察觉到了什么？

　　“还有，”林远川继续说，“我查到了当年那家注册‘光之记忆’专利的海外公司。它的实际控制人是一个离岸信托，但信托的受益人名单里...有沈清远的名字。”

　　真相的碎片逐渐拼合。沈清远可能背叛了父亲，将研究成果据为己有，并从中获利。而父亲的车祸...

　　“林先生，”程星懿的声音异常平静，“我想见沈清远。”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这可能有危险。”林远川最终说。

　　“我知道。但我需要知道真相。”她的目光落在父亲的书桌上，那里还放着他用过的绘图笔，“而且，我有他留下的证据。”

　　又一阵沉默。

　　“好，”林远川说，“我来安排。但必须在我能控制的环境下。还有，在这之前，我需要确保你的安全。”

　　“什么意思？”

　　“我怀疑有人已经在关注你了。咖啡馆的报道，沙龙的邀请，顾承砚的突然出现...这些都太巧合了。”林远川的语气严肃，“从今天起，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不要单独行动，不要接受不明来源的邀请。”

　　程星懿感到一阵寒意。她一直以为自己的生活刚刚走上正轨，却没想到早已卷入一个危险的漩涡。

　　“我明白了。”她说。

　　“另外，”林远川的声音柔和了一些，“滨江项目的第一次正式汇报在下周三。你的节点图完成得怎么样了？”

　　“基本完成了。还有一些细节需要完善。”

　　“好。周日上午十点，事务所模型室见，我们一起过一遍方案。”

　　挂断电话，程星懿环顾这个充满回忆的房间。阳光已经从地板移到了墙上，照亮了父亲手绘的一张建筑草图——那是他梦想中的“星辰之家”，为她设计的家。

　　她走到草图前，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熟悉的线条。父亲曾说过，这个家的每个房间都会记住不同时刻的光：清晨餐厅的阳光，午后书房的光影，黄昏客厅的暖光，夜晚卧室的柔光...

　　“爸，”她轻声说，“我会完成你的研究，也会建造我们的家。我保证。”

　　离开老房子时，程星懿带走了U盘、铁盒和那张“星辰之家”的草图。锁上门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不会再逃避过去了。

　　无论是父亲研究的真相，还是那场车祸的秘密，她都将直面。

　　因为她是程远的女儿，是光的追寻者，是时间的记录者。

　　下楼时，她注意到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窗降下，里面坐着的男人对她点了点头——是林远川安排的安保人员。

　　程星懿没有感到被监视的不适，反而有一种安全感。在这个复杂的局面中，她至少不是独自一人。

　　手机震动，是沈翊发来的消息：“画展场地出了点问题，需要你现场看一下。今天下午方便吗？”

　　程星懿想起林远川的警告，犹豫了一下。但她确实需要去画展场地确认一些设计细节。

　　“可以。但需要在我的工作室见面，然后一起去场地。”她回复，选择了一个相对可控的环境。

　　“好，三点见。”

　　然后是顾承砚秘书的确认信息：“顾总确认周一的会面。需要派车接您吗？”

　　“不需要，我自己去。”程星懿回复。她不想欠顾承砚人情，至少现在不想。

　　最后是陆辰的消息：“周五的谈话后，想起有几本关于压力管理和创意心理的书可能对你有帮助。已快递到你工作室，周一应该能收到。”

　　简单的关心，没有多余的情绪，却让程星懿感到温暖。陆辰的边界感让她舒适，他的支持像细水长流，不激烈但持久。

　　回到工作室公寓，程星懿将父亲的U盘备份了三份，分别存放在不同的地方。她重新梳理了“光之记忆”的研究资料，尝试理解其中的核心技术。

　　这种材料确实具有革命性——它能在分子层面记录光线的信息，然后在电磁场刺激下重现那些光线路径。这意味着建筑可以真正“记住”光，空间可以“重播”某个时刻的氛围。

　　但程星懿也看到了父亲担忧的问题。这种技术如果被滥用，可以用于监控、伪造证据，甚至操控人的情绪——因为光直接影响人的心理状态。

　　下午三点，沈翊准时出现在她的工作室门口。他今天看起来有些疲惫，眼圈微红，像是没睡好。

　　“你还好吗？”程星懿问。

　　“还好，就是赶画赶得太凶。”沈翊揉了揉太阳穴，“场地那边出了个麻烦事——业主突然要求提高租金，理由是‘艺术家的画展会带来更多人流，增加物业损耗’。”

　　程星懿皱眉：“合同不是签了吗？”

　　“签了，但业主找了个合同漏洞。”沈翊苦笑，“说我们设计的灯光系统需要改造电路，这超出了原合同范围。”

　　“这确实是个问题。”程星懿承认，“我们的灯光方案确实需要对现有电路进行升级。”

　　“所以需要你去和业主沟通，解释这个设计的必要性和安全性。”沈翊看着她，“业主是个老派的商人，对艺术一窍不通，但对你这种专业设计师可能会更尊重些。”

　　程星懿想了想：“我可以试试。但我不保证能说服他。”

　　“你愿意试就好。”沈翊松了口气。

　　前往场地的路上，沈翊显得比平时安静。程星懿注意到他几次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她直接问。

　　沈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父亲...回国了。”

　　程星懿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她努力保持平静：“是吗？你们见面了？”

　　“还没有。他给我发了消息，说要见面谈谈。”沈翊的表情复杂，“我们关系一直不好，因为我不愿追随他的建筑道路，选择了艺术。但这次...他好像特别想见我。”

　　程星懿想起U盘里的资料，想起父亲与沈清远的分歧。她不知道沈翊是否了解那些往事，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试探性地问。

　　“固执，骄傲，才华横溢但难以相处。”沈翊苦笑，“和你父亲很像，但又完全不同。程远老师更...开放，更愿意分享。我父亲更封闭，更注重保护自己的成果。”

　　他看向窗外：“小时候，我经常听他们争吵。关于建筑的本质，关于技术的应用，关于...很多东西。后来他们决裂了，我父亲就带着所有研究资料去了国外。”

　　程星懿握紧了手。沈翊知道一些内情，但可能不知道全部。

　　“你知道他们研究的是什么吗？”她问。

　　“‘光之记忆’，”沈翊说，“我父亲提过几次。他说那是一项革命性的技术，能改变建筑和艺术的未来。但程远老师认为应该谨慎应用，他们为此吵翻了。”

　　他转向程星懿，眼神认真：“说实话，我选择艺术，某种程度上是为了逃离他们那场无休止的争论。我想找到自己的路，而不是在他们阴影下生活。”

　　程星懿理解这种感受。她也有过类似的挣扎。

　　“但现在我发现，”沈翊继续说，“无论我走多远，还是回到了光与空间的课题上。也许有些东西真的是血脉里的。”

　　车子在旧厂房改造的艺术空间前停下。程星懿和沈翊下车，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已经在门口等候，表情严肃。

　　“沈先生，这位是？”男人打量着程星懿。

　　“程星懿，我们的空间设计师。”沈翊介绍，“程设计师，这位是王总，场地业主。”

　　程星懿与王总握手，然后直接进入主题：“王总，我理解您对电路改造的担忧。我可以向您详细解释我们的设计方案，并保证所有改造都符合国家安全标准。”

　　她拿出平板电脑，调出设计图纸和电路图，用专业但易懂的语言解释整个灯光系统的原理和安全措施。王总从最初的怀疑，逐渐变得认真倾听。

　　“这个系统确实复杂，”程星懿最后说，“但它能让您的场地成为城市中最具特色的艺术空间，长远来看，会大大提升物业价值。而且，我们可以签订补充协议，承担所有改造费用和维护责任。”

　　王总思考了很久，最终点头：“好吧，我相信专业人士。但所有改造必须由我指定的电工团队监督。”

　　“可以。”程星懿同意。

　　问题解决了。沈翊松了口气，向程星懿投去感激的眼神。

　　查看场地时，程星懿注意到一些结构上的细节需要调整。她与沈翊讨论着灯光的位置、线路的走向、观众的动线...两人沉浸在专业讨论中，暂时忘记了外界的纷扰。

　　黄昏时分，他们结束了工作。夕阳从西侧的高窗斜射进来，在空旷的厂房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灰尘在光束中飞舞，像金色的星辰。

　　“你知道吗，”沈翊突然说，“有时候我觉得，光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真实的艺术家。它不受控制，自由流动，创造奇迹。”

　　程星懿点头：“所以我们的任务不是控制光，而是为它创造舞台。”

　　沈翊看着她，眼神在夕阳中变得温柔：“程星懿，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程星懿的手机响了。是林远川。

　　“抱歉，我接个电话。”她走到一边。

　　“程星懿，我安排好了。”林远川的声音低沉，“下周二晚上，在我的一处私人会所见沈清远。只有我们三人。你准备一下。”

　　“好。”程星懿的心跳加速。

　　“另外，滨江项目的汇报，我们需要提前演练。明天上午十点，记得吗？”

　　“记得。我会准时到。”

　　挂断电话，程星懿回头，看见沈翊站在夕阳中，身影被拉得很长。他的表情有些落寞，像是想说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

　　“是林远川？”他问。

　　“嗯，工作上的事。”程星懿没有多说。

　　沈翊点点头，没有追问。但程星懿能感觉到，他知道她在回避。

　　“我送你回去。”沈翊说。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程星懿婉拒，“明天还有重要的工作，今晚需要准备。”

　　沈翊没有坚持。他们各自上了车，朝着不同的方向驶去。

　　程星懿看着后视镜中逐渐远去的艺术空间，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沈翊的热情，林远川的保护，陆辰的引导，顾承砚的邀请...还有父亲未完成的真相，像一张复杂的网，将她包裹其中。

　　但她不再感到迷茫。

　　因为无论网多么复杂，只要找到主线，就能理清方向。

　　而她的主线，始终是光。

　　父亲追寻的光，姐姐相信的光，她正在创造的光。

　　回到家，程星懿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准备滨江项目的汇报材料。工作到深夜时，她收到了陆辰快递来的书。包装简单，里面是几本关于创意心理学和压力管理的专业书籍，还有一张手写的便签：

　　“程小姐，这些书可能对你有帮助。记住，创作需要能量，而能量需要管理。适当休息，才能持续发光。——陆辰”

　　便签上的字迹工整而有力，像他本人一样可靠。

　　程星懿将便签夹在父亲的那本笔记本里，心中涌起暖意。在这个复杂的时刻，这样简单而真诚的关心，显得格外珍贵。

　　她走到窗前，看着城市的夜景。万千灯火中，每一盏灯背后都有一个故事，一段人生，一种追寻。

　　而她，程星懿，程远的女儿，光的记录者，正在书写自己的故事。

　　这个故事可能充满挑战，可能隐藏危险，但一定会充满光。

　　因为那是她的选择，她的承诺，她的命运。

　　星辰之下，每个人都闪耀着独特的光芒。

　　而她，已经开始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