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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Ch. 8 移动 ...

  •   即便他已十分困倦,这晚阿尔弗雷德依旧睡得不算好。寒风飕飕地冷,草垫扎人,石壁潮湿,靠墙能听见另一间圆屋里大汉的呼噜声。他哆哆嗦嗦地睁眼,天擦亮便醒了;望着朦胧幽蓝的门缝,犹豫是否再睡会儿,决定前已又滑入梦里。梦不甚清晰,肥胖的白海豹如云地翻搅着,拍打肚皮,水里的牛那般欢叫,直到在清澈的草野上化作锐而直的摇铃:到早上了。
      留客寥寥,大多喝碗稀汤便往山下赶,昨日的俗人多是村民,替教会出海后便宿于此,如今银货两讫,该回家做礼拜。像他们这样久居的滞留者,等僧侣们清扫后进入主殿忏悔,阿尔弗雷德排在后面,见来客陆续跪在地毯,听告解的竟是伍尔夫赫尔,他惊讶于对方竟有这样的耐心。伍尔夫赫尔的发上打着旋,初升的汗水黏在头顶。他做过执事,后又作神父,严格意义上也算牧师,埃格伯特解释。“我以为你不会来,弟兄。”阿尔弗雷德老实道。
      埃格伯特笑了;又笑了一声,“为什么,你以为我与他有个人的恩怨,还是我就是个不知礼节的人?我不是,阿尔弗雷德。他就是我先前与你说过的我最好的朋友。”
      他没有多少意外。“那你一定知道是他希望我将你送来了?”
      “嗯,我知道。我还觉得他应当感谢你,还有那名维京人,没有你们他无法达成他的意图,这一定得让他付出良多。但我想,或许他希望有人来替他清点账目。你清楚他们这儿有间仓库吗?真不错。先前打理账本的弟兄做得好好的,某天忽发巨大的恐慌,连夜便走了。于是他所有的工作都被推给我,我不太意外不分昼夜地关在石洞里有人会疯。我告诉修士们我是瞎子,你知道吗?他们说那可真太巧了。”
      阿尔弗雷德忍不住笑:“你还有许多事要忙,埃格伯特。”
      “谁说不是呢?有个小修士替我念账本,另一位负责记录,我推测还有另一理由是看守我。出了王宫便要替大主教做事,我想所有掌管税务的内官处境都这样。”
      “难道他不正是你的熟人?”
      “嗳,难道熟人不更容易被人压榨?”
      二人已往圣坛走近许多。阿尔弗雷德眼见着一位包头巾的忏悔者起身,将三颗金币塞进伍尔夫赫尔手里。伍尔夫赫尔的额头立刻红了,深吸了口气:“下一位。”
      “神父。”里奥夫温上前一步,“我不觉得这周与以往有什么不同,因此我就像往常那样做。”他跪下,阖上双眼,“我会忏悔,为任何我可能已犯下的罪过,为凡是活着必将受过,主比我更清楚我的罪责在哪。任何现在或将来的责罚,我都甘愿接受。”
      “你偷盗或伤害他人了吗?”伍尔夫赫尔问。
      “没有,神父。”
      “那么天父如何会在你未犯罪时责罚你?起来吧,我的孩子。你不必背负如此愧疚。”他们结束祷告,互念阿门。下一个上前的是塔特弗里德。“神父。”吟游诗人也跪下。
      “你要忏悔?”
      “是的,因为我先前杀了人,而且没有及时忏悔。”他双手交握,双眼紧闭,“这已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我不小心杀了名窃贼。”
      “你给亲属赔款了吗?”
      “当时荒郊野岭,我不知道她的亲人是谁。”
      “那你是否有上报村镇?”
      “我也不知道她来自哪。”
      伍尔夫赫尔皱了皱眉;思索的那一种。“我明白了。”他缓道,“然而你对当时境况一无所知,即便你亲身涉足其中。我想,如果你妥善安葬她,又向教会寻求安息,那你已做了你能且应做的。你是否将她下葬了?”
      “我找了个附近的教区,但我不确定他们会欢迎她——你知道,这样一个外来的陌生死人。”
      伍尔夫赫尔笑了:“我的孩子,你也说了,死者来到他们的居地,几年后他们会已将她忘记,或是意外弄清她的身世。倘若你对她的了解并不比他们更多,这些知识便不会来到你身边。直到那时,你才会知道是什么在等待你。”
      “我懂了。”塔特弗里德站起身,“于是她的几十先令将就在我口袋里。”
      阿尔弗雷德等了会,未见有其他人。于是他上前,亦跪拜道:“神父。我告解,因为我已获得我理应得的东西。”
      伍尔夫赫尔扬眉:“没有了吗?”
      “我本来就该持有它。我祈祷,也赞美。阿门。”
      随在他后面的是埃格伯特,他与他话一样少。伍尔夫赫尔示意他可以悄声说,他拒绝了。“我没什么好说的。”他道,“我寻思我这周也做了许多错事。如果可能,我希望下周能少点。”最后一位上前来的是布莱雅:“神父。”
      “院长。”伍尔夫赫尔也致意,“你也要做告解?”
      “不,我来为我自己许愿。”她跪拜,闭上眼低声祈祷,说她的两名兄弟奥斯蒙与奥斯加,她不希望他们彼此争斗。她说话时,仿佛有笃定的音律正在她心中悄然发生着。而后她起身,伍尔夫赫尔亦向她点头。阿尔弗雷德印象深刻的皆止于此,一切随淡紫的昏光沿天陲落幕。
      翌日他们起得很早,修院内人更少。院前空地上套了马车,埃德威格提供了两匹高头大马,说闲着也是闲着。布莱雅上马行两步,问他有什么想让她捎带。“我没有,女士。”他说,“我指望你旅途顺遂。”总督与埃格伯特留在一起,两人都有原因无法与他们同行。阿尔弗雷德蓦然想到,如今艾勒也冰冷地留在某个他未知的高地。据伍尔夫赫尔所言,倘若一切顺利,他们在诸圣日还会见面,即便不然,他们总会在消息里再见,毕竟按说他也得去皮彻林嘉;这些由埃格伯特转告,大主教一早去押送犯人了。于是阿尔弗雷德又与他多站了会,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下,车轮碾压出芬芳:由是他们再度启程了。
      在车上,他便读书。布莱雅说,此行多半会花费他们三四天。她与索玛一并骑行在前面,他有点搞不懂她们的关系。读累了他就小憩一会,醒来有时下车活动。他们所行是后来盎格鲁国王踏平的土路,连结码头的罗马道仅停在南面,如今已被洪泛所淹没,另一条从约福维克延伸至莫尔顿,距离他们还尚属遥远。他们有时走官道,有时穿过干燥平缓的草地,午饭滞留于一棵大树下,再启程时,他的同行者便玩起了幼稚的小游戏,最后抓住抛起硬币的人得献唱一曲。这位倒霉蛋便是里奥夫温。“我不介意献丑,但我怕你们不敢听。”他道,“我已经很久没唱过歌了。”
      “嗳,兄弟,如果你不唱,我们怎知是好听还是不好听?”塔特弗里德道,“吹来点春光吧!以便教人醒醒心情。”
      里奥夫温省了眼他,于是便率先开口了。他声音清亮:
      诸位,我见在座的各位都很年轻,
      因此端出这盘羞肴,
      想必不至于因此论我谬不可及。
      老话说得倒没错,
      须知好故事一向有来处、有根据。
      但囫囵话若不在同龄人间说,
      难道要在长辈面前提?
      时节不佳运气不好,
      半道捡来的故事也让我提一提。

      我来自苏塞克斯,你们中一些人清楚。
      某天返乡时,在霍舍姆旁的猪牧场,
      有一块石头经过我身旁,边滚边高声喊:
      “我乃世间最宏伟的高墙!
      尔等宵小,安敢与我领主匹敌?”
      我拦住它,见它小胳膊小腿地生出手脚,
      手臂粗如长盾,确是一副武士模样。
      它说,它曾是君主的堡垒,然后是灯塔,
      是石棺,如今才磋磨得这般小。
      我说:“好吧,伟大的石头大人。
      那是什么让你来到这里,你又要上哪去?”
      石头道:

      我在我来时的地方!
      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总是看不清事物的真谛。
      一旦事物失去形貌,就妄以为精神也已远去。
      我不倚老卖老,见你我可夸耀见识长,
      但在深山茂林,同族倒要赞我年纪小!
      千百年前,你脚下生长着一个没有门的王国。
      它的长墙高不见顶,俱是遮天蔽日的大树,
      便是最快的骑手,绕骑三天也难有它合抱粗,
      密密匝匝的绿墙,连一只鸟儿也飞不进去。
      倘若一向如此,我又在哪,我站在何方?
      你过后总会清楚,后来者,别着急。
      一天有位绿衣的旅者到来,他一路吹吹打打,
      骑着匹小羊,腰间悬挂的匕首与铜环叮当响。
      他的歌声清新又使人困扰,带来陌生的春愁:
      “四月至,鹿角脱,新绿奔我怀里来!”
      一棵橡树咕哝道:“唉,这是什么声音?”
      他近旁的榆树答:“放松,亲爱的,这是有鸟儿在欢唱呢!”
      橡树道:“那你得告诉他,到别处继续他的巧艺。
      我们的领地谢客已久,一片落叶也听得清晰。
      到别处去,免得浓郁的沉默使他忧心。”

      旅者在石头上坐下,擦拭他的口袋,吹奏他的竖笛。
      河水欢快地流淌,鲑鱼跳跃,溅白他的衣角。
      而后他又在河里洗头,洗手,又洗脚,
      橡树问:“天唉,这又是什么声音?”
      榆树答:“哎呀,亲爱的,这是有人在游泳呢!”
      橡树哀叹:“哎呦,我的老弟,这成何体统?
      需知我们这儿鲜有动物光顾,更别提有人来,
      一来便是陌生人洗澡,这可怎么行?”
      榆树道,“我倒要将他的意图看清。”于是他高声呼唤,
      “嗳,小伙子,我看你左右捯饬扑腾忙,是要做什么呢?”
      年轻人爬上岸,穿好衣裳,恭谨地将他的乐器别在腰上,
      又将他的山羊唤来,恭恭敬敬地站在大树旁:
      “我听到你们声音,知晓你们年长,
      我诚心诚意想要拜访,需得收拾体面,
      因此洗头、洗手又洗脸。”

      橡树叹了口气,又道:“你来晚啦,年轻的老弟!
      这里曾有国王,当他的王座还健在,
      座椅还粗壮,开枝散叶如胡须般茂密。
      现在他已死了,在他死后又过了五百年!
      我等睡意绵绵,不知是否还有人在座上。”
      当他正说话,一阵西风起,
      蝴蝶般的枯叶被卷到天上,发出清澈而恍惚的铃音,
      正所谓:
      蓬勃凋秀敝,茂皑侧于林。
      萋萋埋枝骨,千里不藏音。

      待他唱完,其他人便也急吼吼地想要展现。塔特弗里德接过硬币,又道:
      当他们说话,池塘里鱼儿跳得急。
      他若不发言,此生永再无此良机。
      河水哗哗淌,不及此一刻有话题,
      幽渠达四道,南北消息任尔来去。
      河口的石头,躺着他的老兄,
      河尾的草坡,躺着他的老弟,
      左左右右四条腿,原属同一头牛,
      如今肉腐成蕈、蕈落成蛆,蛆又吃进鱼腹里去!
      他高声呼唤新的亲爱伙计:
      “老弟,老弟,何事让你这般犹疑?
      你远行至此,莫不只为空手作生计?
      快决定吧,快进门吧,否则落成我这般就晚啦!
      须知光阴对年轻人只照拂一度,
      当春风一偏,青丝便枯萎到山边去。”

      索玛接住硬币——她显然并未打算参与此话题。她愣了愣,稍作思索便道:
      你这河边吃干饭的,又为何如此着急?
      须知万事的迎与拒,皆有它自己一番道理。
      那边的年轻人,也把我话听一听。
      我名唤弗洛斯替,是霜打的血花(血打的霜花,布莱雅笑);
      雪落进手里,我的名字便已遥不可及。
      年轻人,谁能知那门后藏着什么秘密?
      我落下三百次,没有一次瞥见那古王国;
      落下九百次,没有一次落在那树林中。我得说:
      若有东西抗拒你,最好不要拒绝它的好意。
      我得说:莫教贪婪作绞绳,教冒进绊去马蹄。

      塔特弗里德道:
      为何这么说,朋友?
      夏天一年一度,错过便永不再回。
      一个人青春年少,头脑身体尚敏捷,
      可攀漉湿的峭壁,见百步外的山雀,
      采摘新鲜的浆果,归家踏松软土地,
      拉动崭新的车子,鱼群听健壮哨笛,
      掀起河头的堤石,一跨便扔对岸去。
      可一旦太阳西斜,便晚啦,嚼不动啦!
      年轻轻易举起石头,如今又沉又堕手,
      风湿又扎又刺,教人馋酒却不敢开口,
      雨季打马胆颤,阴寒泥地滑溜缠险秘,
      鸟坠枝头奚落,你却连它话都听不清!
      要我说,一生的好光阴正属如今,
      不见那树梢郁翠,亦把我的话来肯定,
      那建城的领头人,当年必狡黠又聪颖。

      索玛摇头笑了:
      你这话可没道理,兄弟。
      你整日游弋外头,又怎知里面人不想出门去?
      怎知城里的不愿腰酸腿胀,挑水去把沉桶提?
      倒不如想想,倘若遍地是树桩,
      让你弯腰弯不了,坐也坐不去。
      整日便呆站着,也听不见鸟鸣,
      最细小机警的来使,便是雪落的声音,
      他们张手挥舞:“嘿!我在这儿!”
      可雪花爱莫能助,因为没有冬天能进门去。
      说到这里,我也不得不讨些怨气,
      你岂知在我们那儿,冬神年轻不是秘密?
      乌勒尔毛靴滑雪快,斯卡蒂箭头寒朝气?
      万物冬临时,春季才含春机。
      要知只有老年人,才贪图夏日温意。

      二人口中的角色争吵不休,他已经预见,这关于季节的话题能延续出三页去!阿尔弗雷德放下手中的书,慢吞吞地道:
      树上有树洞,树洞有锁孔,锁孔里别有巢穴,探出狮鹫的头,
      门前有大树,树外有小溪,溪水上飘着落雪,
      狮鹫张口言:“那年轻人呢?
      希望他没睡着掉河里!”

      布莱雅笑着接过了话头——她接过索玛的硬币放进手里。她道:
      当他说话时,黎明之门洞开在他喙上——
      群树之间,开出扇无门的大门,
      只存在一刻,金光消逝便失去踪影,
      只需这一刻,旅者便望见高墙后的遗迹:
      树枝蜿蜒,虬于天拱,
      红叶流淌,静草伏息,
      经络粗壮,抟结梯道,
      台阶盘桓,积灰如山。
      远行的跋涉者,告诉我他看见了什么?

      里奥夫温回答:
      年轻人望向王国的中间,便被深深震撼,
      一条龙上有一把剑,其上是持剑者,
      一龙、一剑与勇士,凝结于杀戮一刻。
      如今王座不复,唯余这轰然的石像。
      而他的半只脚,正踏在这黎明之门里!
      于一片簌簌中,石像开始震颤,
      那执剑的王者,面庞上裂出泪般痕迹,
      他的剑发出光芒,七彩地照射,
      龙翼颤动着,仿佛复生,又或将死去,
      其后如何,无人知晓;但石头道:
      “怕你不敢当真,但我正来自那石像里。”

      听了故事,大家都很满意。无人考究它的真伪,毕竟许多时候故事只是故事而已。夜间他们住在一处遗迹,是一间还相较完整的罗马庭院,它二楼仍且牢固,地下的贮藏室已倒了,门框被木桩打得严严实实。一般是露天扎营也不愿这样住的,他们说。奈何队伍里有些人饶是打赌也非要住进这里。他们宿在客厅,靠墙的东南角还有一条稍高起的小炕,半夜阿尔弗雷德躺在上面,红炉在厅间烧着,透过摇动的热气,壁画偏橙地挪移,只可见它半扇侧脸,漆黑的长发铺散在后,束着王冠,眼前空荡自若地盯着前方早已斑驳的另外半侧阴影。猎手的弓下,是又绿又暗的积水墙壁。
      听见布莱雅说,从前她在一空旷遗迹处捡到一本地志,被屋内残存的幽灵追出三百米,那黑色的老妇万分执着,直到听见圣希尔达的名号才不甘愿地停息。圣希尔达?是的,她说,她保佑所有像我这样她的后人。她耳边的火光像是弓手刺拉出的红云。他有些困了。
      火苗残存着笑语。有时阿尔弗雷德思索,究竟是什么让旅行者踏上旅行之途?他知道有人一年到头有十个月在外,当他们归家,能说的总不比酿造于心底的多,怡然地晃着酒囊,摇头道:“不多,不多!”但遗憾总会把拥抱它最多的人率先推进桌底。可旅程总会先一步找上你。他偏过头,见草垫上铺着帆布,索玛恰巧经过,里奥夫温与塔特弗里德探讨着某个陶片上他闻所未闻的难题。夜已暨深了。
      他将手叠放在腹上,莫名感到心安。自信。一种莫名的笃定流淌在他身体里,随目光在吊顶的霉斑与蛛网上攀爬。只需一眨眼,他毫无疑问会立刻滑进梦乡,余后几日皆如此。有时他醒来,会看见布莱雅坐在门槛旁的木椅上,天上划过闪电般的金龙,投入墨绿如汁的树林里。某个燥热的夜晚,抑或是严寒的夜晚,他走出门,站在门外,而布莱雅仍坐在他身后,“这是个明亮的夜晚。”他对她说。
      “我看不出与以往有什么区别。”布莱雅道。
      “也许是因为你是个经验丰富的旅行者,所以没什么两样。”阿尔弗雷德道,“可我才出门几次,一切对我而言都很稀奇。”他不确定他们之后又交谈了什么,因为他很快便又疲倦了。布莱雅说,梦境中亢奋是病情反复的常见征兆,需照常作息才能彻底转好。他也确实梦见过古怪东西,梦中他独自走进一片沼泽,潮湿、阴冷,但不隐含杀机,他不知不觉跟随鱼的痕迹隐没入密林深处,又被一只巨蛙卷起全身舔舐,“舔,”它说,“舔走你的所有罪孽。”而后很快就醒了。这一天是白亮的阴天。
      他抱着书,倚靠着车壁,书中故事浩瀚繁杂,没有一件是可由他凭空转述的;遑论以写作者人品事迹,也不是能任他描绘的。十分巧合地,她写到了与他相似的话语,“在写作上,亚迦总令我敬畏的便是她的毫不迟疑,她写得很快,并不在乎话题与文笔,我很震惊她年纪轻轻竟已署名加身,不过其中关窍似乎正在于此。我俩的差异正如芜藤与对岸的红树。”读到此处时,众人正处于一片属于鼠尾草的弧坡上,冬日的淡雪覆在树干间,看不出蓝紫的痕迹。她接着写,“最困扰我的,是不知何时又如何将我的全部思绪整理。但仍旧话说回她吧。写及此处,我正身处亚迦的书房,从这儿往窗外瞧能正看见她和她那小夫婿,于冬日深黑的树杈下踢球嬉戏。我们上周抵达的古德蒙丁加汉姆,从门廊到她家门口是一条长而上扬的山坡,亚迦便站在门口等我,一见我就扬眉又颔首;一旁立着她那位侍女。令我诧异的是,这样长的一段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这样的诧异持续到她餐桌上,事实上她屋里的侍从也仅有这一名侍女。我不清楚埃塞尔伍尔夫是如何作想的,在桌上他们二人默契地俱未发一言。要来此处的打算我会合第一天便告诉他了,我以为他会了解圣奥斯瓦尔德多些,遗憾他说并没有,由是他与我照样摸不着头绪。当天晚上,亚迦与我睡在一起,告诉我这是她家最古老的房产,她主要的营生不在这里。亚迦有一个难能可贵的响亮的大名,她说是的,否则她不会对她的先辈如此感兴趣。
      “变化来自第二天早,她将一个年轻人引进大门。那人钩鼻深目,一头淡色的短发下,双眼凌厉而敏捷地在我们二人之间逡巡,表情似笑非笑地,亚迦说,这是她未婚夫,北方的奥斯巴德是他家中长辈,你们认识他吗?埃塞尔伍尔夫嚯地一下站起来;而后又坐下,摸鼻搭臂道,认识,怎么不认识,圣阿尔昆是他的朋友。我心知他的意思不太妙,果不其然他又说了,既然贵府有如此骁客,我等不便打扰,就先行告辞了。经过那人时我没说什么,等到了草坪,我拉他停下,果不其然,那人还正瞅着这边。我说他多少得听听她说什么。‘要说什么呢?’他问,‘老婆,他家长辈是个杀人犯!与这样的人混在一起,睡觉都不得安宁。即便只为了你我二人着想,都该早早离去。’‘我们应当在乎这个?’我问,‘我在想,她不是看上个谋杀犯来作幕僚。让我们听听她的主意。’于是当天下午,亚迦与我安排他们俩坐一起,我知道了那年轻人名叫奥斯伯特,操着一口与他伯父相异的高地口音。虽然,我与埃塞尔伍尔夫都未见过他伯父,甚至也未见过阿尔昆。这位圣徒在他出生前一年就去世了。等到晚上,埃塞尔伍尔夫杵着鼻子来找我道歉:‘好吧,老婆,是我草率。我不该以偏见识人。’我笑他:‘现在你可安心入睡了?’‘这个嘛,’他答,‘我枕头旁还是会睡着我的刀。’
      “晚上亚迦仍旧要与我一同睡,我心想她二人尚未成婚,便也同意了。说来我有些想不通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毕竟一南一北,从咎迪到代拉总不似从肯特往温彻斯特这般轻易。她说先前打仗时她家中缺少人手,父亲与兄长都去了麦西亚,奥斯伯特是唯一响应她的。毕竟如她这般身份极高的破落户——我有些震撼于她的坦率——除了国王,在东沿海没人敢沾。她又说,恰好奥斯伯特也有所求;她未想到她的消息能传到那么北边去。奥斯伯特原本正经在军中服役的。我说下午看得出来。她似乎走了会神,说:所以奥斯伯特要一起去皮彻林嘉;所以我要把你们一起带去。而后她又搂着我脖子,问我家中事情,听说我们家里有个孩子。我说是,他是埃塞尔斯坦,埃塞尔伍尔夫的奶娘还健在,于是就在韦塞克斯带他。她说,她也已经想好以后小孩的名字,而后她又兀自说下去,说叫埃塞尔弗里斯。我不该问这个的。
      “翌日一早,我发现埃塞尔伍尔夫也睡得不算好。看他眼下青黑,我问他如何,他说对方很有本事,再问他便再不肯多说了。这对夫妇的相处很是诡秘,有时亚迦会忽然笑起来,奥斯伯特亦双肩抖动着,乍一看却似乎无事发生。有时我与埃塞尔伍尔夫漫步在河边,一条不知名的小河,他裹着从温彻斯特带来的披肩,如今天气已很冷。诺森布里亚人似乎扎短袖的更多。他叹气道:‘唉,老婆,我似乎不该由你来的!’
      “我回他:‘现在才犹豫,是否晚了点?’
      “‘不晚,’他说,‘我可以扛着你游过河,这样就没人能赶上我们。’我笑着追打他。他眼眶有些红红的;事实上他有些闷闷不乐。他当晚很早便睡了,第二天却起很早,主动问我们是否要拉车去镇子上。他对待那名年轻人也很温和。我的埃塞尔伍尔夫是个很好的人。
      “我想我需要讲一讲那位年轻人,不是吗?不知为何,他的人生在我看来短而明亮,犹如逼近的彗星。也许不久之后我便能说说。现在我脑内空空如也。故而就此置笔,将笔墨留至彼刻吧。”
      奥斯伯特,阿尔弗雷德默念。他感到很奇怪,他就这么忽然地出现,犹如一开门便看见有人站在院里。如今他听这名字已有几次,距他而言却不如艾勒那般近。思及艾勒,不免又让人心脏抽痛。他问及艾勒与他兄长的关系,里奥夫温讶异地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前方,如今天色已晚,布莱雅先前所乘的那匹马在休息,眼下她正阖目小憩于车上。“我听见你说的了。”她道。里奥夫温的脸瞬间红了;金色的月光从树隙间洒在他脸上,便抬颏道:“那不必绕圈子了,诺森布里亚的王女。你听见我们使者发言,眼下便回答他吧。”
      “为着什么原因呢,阿尔弗雷德?”她问,“你可以在任何时间这么问,但我想你大概是好奇奥斯伯特的为人。他是你朋友埃格伯特的仇人,和我也不熟悉,思及原因多半是他并非一个好父亲。奥斯蒙与奥斯加或许对他重要,但他也甚少归家。我心想他们没有一人与他相像。”
      “你父亲与他相似吗?”
      “不,”布莱雅挑眉,“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比较。我父亲即便在北方时,也时常派人前来看我。我与埃德威格便是这么结识的。”
      “听起来,你们已认识很久了。难道你幼时不与他生活在一起吗,姊妹?”
      “不。我幼时被托付给戈德伯勒的老里格,这便是为何你们在亨普霍姆时,小里格说认识我。他祖父收养我于一个恶臭的海湾,和艾勒打赌输了,才帮他照顾女儿。这让我比起他,或许更熟识一些维京人。让我们跳过这一话题吧。”
      阿尔弗雷德心知这种感受,他兄长比起温彻斯特也更熟识肯特人。索玛拍拍她的手,面上有一种伤及己类的担忧。马车晃晃悠悠停在了一间庞大建筑前,古老地掩映在树丛后,隐约可见棚顶,是一间久未有人涉足的长屋。厅墙如林,密密匝匝地将树干捆成石灰墙,便是长久无人居住,它墙侧的铜灯仍旧能被点亮。布莱雅说话,回音与她的长影一并飘扬到对面墙角上,“就是这儿。”她轻道,“亚迦的旧时房屋。奥斯加与我曾成长于此……还有我们的奥斯蒙。”
      他们的脚步回荡于龙骨,棚顶乌鸦飞过破败天际。墙上有圆孔,似乎曾钉过兽首。主座后放着长桌,一旁木箱子,堆放卷轴、笔记与地图,中空的凹陷,显然曾驻过屏风。兽皮与地毯曾滚落在地,如今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倏然被擭住了呼吸;似乎心中所想与心跳同样能被听得一清二楚。高挑的房梁上打着阁楼;那对亚钦加斯的兄弟是否也喜欢住在这里?——他的心又跳了下。阿尔弗雷德。某种东西正呼唤他。“今夜我们就住在这儿,”布莱雅道,“我想,明天所住的地方与今日也别无二致。不要有多余的好奇,入夜趁早休息。”
      她显然不愿多言。凋敝的枝桠于她身上的阴影便衰颓了,她面前燃着炉火,把它投作薪柴。他睡得靠近暖源,入夜不巧又烧起来了。他睁眼,见布莱雅正坐在炉边。“布莱雅……”他哑声。对方转过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支起上身,口渴得很,“你还没跟我说你堂兄弟的事呢。”
      “你白天是不是很多忧思?”
      他撑着脑袋摇摇头。对方不满地咕哝了声;阿尔弗雷德接过水喝了,“我还没听你提过奥斯蒙。他是你堂兄还是堂弟?”
      “是堂兄。”布莱雅说。他又问他是什么样的人,模糊间似乎有人应了;她给他掖了掖被角,说,是和你很像的人。他没问清是哪方面的相似,便又坠入梦里。梦中似有一轮黄金雕刻的红太阳在头上炙烤,教人涕泪热汗俱下。他有些惶恐了。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朦胧似乎有人大吵,而又有人将他搂进怀里,激烈地控诉,再睁眼,他猛然发现自己已在车上。“别再读它。”那声音说。它的主人早已不见。
      他后来又读了些许,一些关于花草的世俗诗,抵达莫尔顿时天色竟还很早,是读它的当天,还是后一天,他记不清了。他只知那天大概是周三或周四。夕阳高悬在天上,揉成淡淡的粉色云气,阿尔弗雷德精神十分好地下车走了走,在坡上忽然意识到他已错过许多,那些蜿蜒的土路、罗马大道与斧砌般的古河道,如今已通通消逝在云雾外。塔特弗里德站在他身侧,递给他一只常春藤编的草环,上边还缠着槲寄生,还缀有冬青。阿尔弗雷德十分惊讶:“你是怎么……?”
      “我猜你会喜欢,所以给你留了一个。”塔特弗里德觑向一旁示意,小坡下的同伴人人都戴着一根花环,将行李搬下车,声音热热闹闹地高低。阿尔弗雷德看着:“抱歉,我没能如何参与你们。”
      塔特弗里德又笑了;他不知他在笑什么。“我在想,”对方眼中漾着粼粼的波光,“我在想,若是日后的主子像你这样,似乎也挺不错的。”
      阿尔弗雷德一愣,不禁也想此事距如今的自己尚属遥远。塔特弗里德又问:“你这趟旅程开心吗,阿尔弗雷德?”
      “我觉得挺好。”
      “唔,嗯。”塔特弗里德道,“我亦有同感。”他望向弧状的天际,眼下天气晴好,五光浮林,他不多时便走了;留阿尔弗雷德一个人站在原地。山坡上有这样的罗马庭院,这样的地方竟也属于亚迦。霞光雕饰着红瓦白墙,若由俯瞰,能看见圆形泉池下四方的马赛地雕,他看不太出雕的是什么。院内的营火隔墙嗡响。
      这些墙上橙与黄的斑驳,上边一向总挂着萎靡长藤。它们已多久不见人来访?几年?十几年?他忽觉不妥,毕竟他把绿冠戴了,上边还弥漫着新折的气息。未来有新人,尚且会歌颂这样长青的王储。主屋二楼,拾阶从外边绕侧而去,那里的凉亭下有小桌,下边还散着些玩具。他幼时也曾有过这种木偶。丛林簌簌作响。
      等他下楼,伙伴已经把锅架上了。倒是没人指望他做饭,里奥夫温没掌勺,与他同样愧怍地失去权利,他再次谢天谢地。屋外仍能听见他们说话,关于打水、防雨,马车与马已拖进厩,这别院布置相当殷实。他去东南角的小方亭走走,我是来纯旅游的,他心想。对,灌木摇曳,阿尔弗雷德是来纯旅游的。亭顶是细木格,密密地覆满枯藤,颇具法兰克意趣。他有点累了,便有些想念埃塞尔雷德,傍晚的风暧昧而奇异地温暖,他随手拨弄灌木,便准备坐在亭子里,从中兀地露出一具胶缠的白骨,头才齐胸口,枝藤一开便落在他手上。阿尔弗雷德愣了。手上甸甸的。这是——这是什么?呼吸呼哧着,仿佛热风喷斥在他脑内——这、这是什么?他如坠冰窟,只觉一片天旋地转,无声又愤懑地大呼一声,便彻底昏死过去。
      翌日他醒来,石屋内空荡荡的。铸锅残存着热气,长椅却早已变冷。一个人也没有。他眨了眨眼,平躺身子,感受这长久的幻影。他过了阵才慢慢爬起身;有什么似乎从他身上离去了。木作的杂物堆放墙底,倒是与先前来时他所知的一样。不见其他人的踪影,他迎着玫瑰色的黎明走上山坡,在墨绿的树丛外,竟有处开阔的高崖,从这儿看,恰好见橙粉的旭日升起。里奥夫温坐在那儿,他面前堆了一小块叠石。“我见这一带空气比较好。”里奥夫温道。
      阿尔弗雷德抱膝坐在他身旁,感受阳光落在胸前与胳膊上。“我不会再总闹着想回家。”他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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