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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日记 ...

  •   深秋。

      北京的风开始变硬,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但透析室里很暖,中央空调维持着恒温,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还有隐约的咖啡香——护士站总有人泡咖啡。

      林夏躺在三号床,靠窗的位置。每周二四六,下午两点到六点,四个小时。血液从左手腕的瘘管引出来,经过机器,过滤掉毒素,再从右手臂的静脉输回去。这个过程叫“净化”,听起来很神圣,但做起来很枯燥。

      也很痛苦。

      江野知道。他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没看完的财报。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睛盯着林夏的脸——更瘦了,颧骨凸出来,眼下有深深的黑影。睡着的时候眉头还皱着,像在做噩梦。

      护士走过来换透析液袋,动作很轻。“江先生,您不用每次都陪着的。”她小声说,“病人透析时大多在睡觉,很无聊的。”

      江野摇头。“没事。”

      他怎么能说,他只是怕。怕林夏突然睁开眼睛,发现身边没人。怕他痛的时候,连个可以抓住的手都没有。怕他像三年前那样,一个人扛着所有,然后悄悄消失。

      林夏动了一下,醒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江野,又闭上。

      “几点了?”声音很哑。

      “三点二十。”江野放下电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不烫。“渴吗?”

      林夏摇头。他侧过脸,看向窗外。从这个角度能看见一小片天空,灰蒙蒙的,偶尔有鸟飞过。“北京的天……总是灰的。”

      “嗯。”江野倒了半杯温水,插上吸管,递到他嘴边,“汀州呢?天蓝吗?”

      林夏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蓝。特别是夏天,蓝得……像假的。”他顿了顿,“书店二楼那个窗户,下午的时候阳光会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一块光斑。‘野’——就是那只猫,总喜欢趴在那块光斑上睡觉。”

      他说得很慢,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气。但江野听得很认真,像在听什么重要的报告。

      “等你好点了。”江野说,声音有点哽,“我们带‘野’一起,回汀州住一阵。”

      林夏没说话。他闭上眼睛,很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但江野知道,这个“嗯”里没有承诺。只是一种……安抚。像大人哄小孩,说明天带你去游乐园,但谁都知道明天可能下雨,可能生病,可能世界末日。

      透析机发出规律的“滴滴”声。护士又过来,检查参数,调整流速。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江野重新拿起电脑,但没看屏幕。他打开一个文档,标题是《夏天》。这是他最近开始写的东西——记录,或者说是某种形式的日记。关于林夏的,关于他们的,关于所有他怕忘记的细节。

      他打下一行字:

      “十月二十七日,透析第三周。他说汀州的天空很蓝。他说这话时眼睛看着窗外,但我知道他在想家。想那个有猫、有阳光、有他母亲气息的地方。而我在想,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会不会在十八岁那年夏天,就带他离开。去哪里都好,只要在一起。”

      打完,他合上电脑。抬头,发现林夏正看着他。

      “在写什么?”林夏问。

      “没什么。”江野把电脑放到一边,“工作上的事。”

      林夏没追问。他又看向窗外,看了很久,突然说:“江野,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所有。”林夏的声音很轻,“遇见我,喜欢我,现在……照顾我。”

      江野站起来,走到床边,俯身。双手撑在林夏身体两侧,把他困在自己和床之间。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他睫毛的颤抖,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

      “林夏。”江野说,一字一顿,“你听好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三年前信了你那句‘我爱上别人了’。除此之外,遇见你,喜欢你,现在能坐在这里看着你——这些是我做过最不后悔的事。”

      林夏的眼睛红了。但他没哭,只是看着江野,看了很久,然后很轻地笑了。

      “你真是……”他说,声音哽咽,“笨。”

      “嗯。”江野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所以你得快点好起来,不然没人管我这个笨蛋。”

      透析机还在响。窗外的天还是灰的。但这一刻,江野觉得,好像也没那么糟。

      ---

      手机屏幕亮着。

      江野坐在透析室外的长椅上,等着林夏最后半小时的透析结束。他无聊地划拉着自己的手机,相册,备忘录,邮件——最后点进了加密文件夹。

      密码是他和林夏的生日组合。0915,0901。

      文件夹里只有一张照片。三年前拍的,林夏在出租屋的台灯下讲题。侧脸,睫毛很长,鼻梁挺直,嘴唇微微抿着,很认真的样子。照片有点糊,因为当时手抖——他偷拍的,心虚。

      江野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退出,返回主屏幕。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拿过林夏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手机。没有密码——林夏说记不住,干脆不设了。屏幕亮起,壁纸是默认的星空图。

      江野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三秒。

      最终按了下去。

      他先点开相册。空荡荡的,只有十几张照片——书店的猫,窗外的雨,一盆快枯死的绿萝。翻到最后,他以为就这样了。

      但底下还有个隐藏相册。

      江野的手指顿住了。他知道自己不该看,这是隐私。但某种冲动——也许是恐惧,也许是渴望——推着他点开了那个需要密码才能进入的文件夹。

      他试了自己的生日。不对。

      试了林夏的生日。不对。

      试了他们的初遇日期。20150901。

      文件夹开了。

      里面是照片。很多很多照片,密密麻麻的缩略图,几乎要溢出屏幕。江野点开第一张——是他大学篮球赛的照片,看角度像是从观众席偷拍的,有点远,但能认出是他穿着7号球衣起跳投篮。

      第二张,是他毕业典礼。他穿着学士服在台上发言,照片拍的是侧影,光线从窗户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

      第三张,第四张……全都是他。从大一到研一,从篮球场到图书馆,从学生会竞选到实习答辩。有些很清晰,有些很模糊,有些甚至只是背影。但每一张的主角都是他。

      江野的手指开始发抖。他快速滑动,照片像流水一样从指尖掠过。最后一张,是最近拍的——他坐在咖啡店的窗边工作,侧脸专注,手里拿着笔,桌上摊着文件。照片右下角有日期:2023.10.23。

      就是他重逢林夏那天。

      江野退出相册,返回主屏幕。壁纸还是那片星空。但他突然想起什么,长按屏幕,进入壁纸设置。

      当前壁纸:默认星空。

      但他往下滑,看见了一个“最近使用”的列表。排在第一个的,是一张图片——一枚篮球挂件,黄铜材质,上面刻着小小的“夏”字。照片拍得很清晰,挂件边缘有磨损,但字迹很清楚。

      那是他当年扔进汀江的那枚。

      林夏把它捞回来了?还是……他根本没扔?

      江野不知道。他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热流涌上来,冲得他眼眶发酸。他放下手机,双手捂住脸,深呼吸,再深呼吸。

      但没用。

      眼泪还是从指缝里漏出来了。一滴,两滴,砸在医院的瓷砖地上,洇开深色的圆点。他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肩膀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三年。

      他恨了三年,怨了三年,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委屈的人。原来不是。原来有个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收集着你的每一张照片,保存着你扔掉的挂件,把你当作手机里唯一的光。

      原来他所谓的恨,在这样沉默的爱面前,渺小得可笑。

      江野擦掉眼泪,重新拿起林夏的手机。他退出所有界面,锁屏,放回原处。然后站起来,走到窗边,点了支烟——虽然医院禁烟,但他忍不住了。

      烟抽到一半,透析室的门开了。护士推着林夏出来,他看起来更疲惫了,眼睛半闭着,脸色白得像纸。

      江野立刻掐灭烟,走过去。

      “怎么样?”他问,声音有点哑。

      林夏睁开眼,看见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还行。”他说,然后伸出手,“回家吧。”

      江野握住那只手。冰凉的,瘦得只剩骨头的手。他握得很紧,像是要把自己的体温渡过去。

      “好。”他说,“回家。”

      走到电梯口时,林夏突然说:“江野,你眼睛怎么红了?”

      江野按下电梯按钮,没回头。“刚才……有东西进眼睛了。”

      “哦。”林夏没追问。他只是靠着轮椅,闭上眼睛,像是又睡着了。

      电梯门开了。江野推着他进去,在密闭的空间里,他突然俯身,在林夏耳边很轻地说:

      “林夏,我们重新开始吧。”

      林夏没睁眼。但江野看见,他的睫毛颤了一下,然后,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电梯下行。数字从7跳到6,5,4……

      江野想,这一次,他不会再放手了。

      就算夏天会过去,就算冬天会来。但只要这个人还在他身边,每一天,都可以是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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