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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病房对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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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敲打着病房窗户。
不规则的节奏。时急时缓,像谁慌乱的心跳。江野站在窗前已经十七分钟了,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的手腕青筋凸起。他盯着外面灰蒙蒙的汀州古城——那些青石板路被雨洗得发亮,蜿蜒着消失在某条小巷尽头。那里有家书店,叫“夏天”。
他转身。
病床上,林夏正在拔输液管。动作很慢,因为手在抖。细长的手指握住塑料管,指甲盖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他抿着唇,用力一扯——
针头带出血珠。
溅在白床单上,晕开一小朵红梅。
“你干什么?”江野的声音从门口砸过来,又沉又冷。他几步跨到床边,抓住林夏的手腕。太瘦了,腕骨硌得他掌心发疼。“林夏,你他妈疯了?”
林夏抬起眼。
那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江野曾经在里面看见过光,看见过羞涩,看见过隐忍的温柔。现在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协议。”林夏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签了协议,不能违约。”
“什么协议?”
“二十万。离开你。”他每说一个字,呼吸就急促一分,“钱我花了。江野,我们两清了。”
江野笑了。
笑声很怪——像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裂开。他俯身,鼻尖几乎贴上林夏的鼻尖。这个距离能看清对方睫毛的颤抖,能闻到他身上消毒水和某种衰败的气息。江野盯着那双眼睛,一字一顿:
“协议我撕了。”
林夏睫毛颤得更厉害。
“那二十万——”
“我差这点钱?”江野打断他,声音突然拔高。然后又压下去,低得近乎耳语:“林夏,你欠我的,用你这辈子还。”
安静。
只有窗外的雨声,和监护仪规律的嘀嗒。
林夏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江野以为时间静止了。然后,一滴眼泪从林夏眼角滑下来,没入鬓角。没有抽泣,没有表情变化,就只是流泪。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终于漏光了。
“我没有这辈子了。”他说。
江野的心脏被这句话狠狠攥住。
疼。
比当年在汀江边扔掉挂件时还疼。比看见林夏在酒吧陪笑时还疼。比发现诊断书上“尿毒症晚期”那五个字时——还疼。
他伸手。
拇指擦过林夏眼角,接住那滴温热的液体。然后俯身,嘴唇贴上那片湿润。很轻的一个吻,落在泪痕上。
“那就用剩下的每一天。”江野说,气息拂过林夏耳廓,“一天,一小时,一分钟。有多少用多少。”
林夏闭上眼睛。
眼泪流得更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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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推开时,江野正用湿毛巾给林夏擦手。动作很笨拙——这位江氏集团的少东家,大概从没伺候过人。但他做得很认真,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连指甲缝都不放过。
“江野。”
高跟鞋的声音停在床边。
江野没回头。他把毛巾放进水盆,拧干,继续擦林夏的另一只手。林夏想抽回,被他牢牢握住。
“妈,您来了。”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
苏晴穿着香奈儿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她站在病床尾,目光扫过林夏苍白的脸,扫过他插着留置针的手背,最后落在江野身上。那眼神里有太多东西——愤怒,失望,还有某种江野读不懂的恐惧。
“跟我出来。”她说。
“有事就在这儿说。”江野终于抬眼,“林夏不是外人。”
“他不是外人?”苏晴笑了,笑声尖锐,“江野,你看看他,看看这张病床——他是你的什么人?一个快死的——”
“妈。”
江野站起来。
动作很慢,但压迫感瞬间充斥整个病房。他比苏晴高出一个头,此刻垂眼看她,眼神冷得像冰。
“您再说一遍。”他说,“刚才最后三个字,您再说一遍。”
苏晴后退了一步。
她从未见过儿子这样的眼神——像头护食的野兽,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她想起他父亲,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最后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她,然后从阳台跳了下去。
“江野。”她软下语气,伸手想拉他,“妈错了。妈只是……只是担心你。你看看你现在,公司不管,婚约要退,整天守着一个病人——”
“他叫林夏。”江野打断她,“不是‘一个病人’。”
“好,林夏。”苏晴深吸一口气,“但你们真的不合适。他现在需要的是治疗,是钱,是肾源——而这些你都能给。但爱情呢?江野,爱情能当药吃吗?能让他活下去吗?”
江野沉默。
他转头看林夏。林夏侧着脸,面向窗户,只留给他们一个消瘦的侧影。他在听吗?还是已经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合不合适,”江野转回头,一字一顿,“我说了算。”
“你——”
“妈。”江野往前走了一步,逼得苏晴又后退,“您还记得爸死的那天吗?”
苏晴脸色瞬间惨白。
“您站在客厅,跟那个女人的丈夫谈判。五十万,封口费。您数支票的样子,像在菜市场买菜。”江野的声音很轻,却每个字都像刀子,“爸从阳台跳下去的时候,您是不是也在算——他的死,能换来多少舆论同情,能压下去多少负面新闻?”
“江野!”苏晴抬手,想扇他耳光。
手腕在半空被抓住。
江野捏得很用力,苏晴疼得皱眉。“您又想打我?”他笑了,笑得眼眶发红,“就像当年打爸那样?就像当年——逼死他那样?”
苏晴浑身颤抖。
“我没有……我没有逼他……”
“您有。”江野松开手,往后退开,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您现在,也在逼我。”
他走回病床边,坐下,重新握住林夏的手。十指相扣,很紧。
“从今天起,我没家了。”江野背对着母亲说,“您走吧。”
苏晴站在原地。
她看着儿子的背影——那么挺拔,那么固执,像极了那个从阳台一跃而下的男人。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转身,高跟鞋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门关上。
病房里又只剩下雨声,和监护仪的嘀嗒。
江野低头,把脸埋进林夏的掌心。温热的液体浸湿对方的手。
“对不起。”他闷声说,“又让你看见这些。”
林夏的手动了动。
手指很轻地,蜷起来,回握住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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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妍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雨停了,窗外透进来古城昏黄的灯光。江野正趴在床边睡着——一只手还握着林夏的手,另一只手臂当枕头,侧脸压出红印。他睡得很沉,眼下一片青黑。
宋妍站在门口看了很久。
她想起大学时的江野——永远精力充沛,篮球场上奔跑的身影像道阳光。学生会主席,辩论赛冠军,实习时被摩根士丹利点名要人。天之骄子。所有人都这么说。
可现在呢?
这个男人趴在病床边,衬衫皱巴巴,头发凌乱,为了另一个男人和全世界作对。
她轻轻敲了敲门。
江野立刻醒了。警惕地抬头,看见是她,眼神松懈下来,又变成那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你来干什么?”他声音沙哑。
“谈谈。”宋妍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个文件袋。她看了林夏一眼——他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但睫毛在颤。“去天台吧,别吵到他。”
江野犹豫了一下。
松开林夏的手,给他掖好被角,然后起身。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天台风很大。
吹得宋妍的长发乱飞。她靠在栏杆上,点燃一支烟——江野这才发现,她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给。”她把文件袋递过去。
江野没接:“什么东西?”
“当年那二十万。”宋妍吐出一口烟,烟雾被风吹散,“你早知道,对吧?你暗中查他账户,发现钱打进医院账户。你恨的不是他拿钱,是他宁可选钱,也不选你。”
江野瞳孔一缩。
他接过文件袋,打开。里面是银行流水单,日期是三年前。一笔笔汇款,从匿名账户打到汀州医院。每笔十万,备注都是“医疗费”。
最下面一张,是他大三时托人办的匿名捐款证明。
捐款人:JY。
“你……”江野抬头,喉结滚动,“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说了,你会信吗?”宋妍苦笑,把烟摁灭在栏杆上,“江野,你只信自己看到的。你看到他在酒吧陪酒,看到他签了协议,看到他拿了钱——你就认定他背叛了你。”
她转身,面对着他。
“那笔钱,是我告诉苏晴阿姨的。我嫉妒。”她说,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我嫉妒他什么都没做,就得到了我求而不得的东西。我嫉妒你看他的眼神——那种,好像他是全世界唯一的眼神。”
江野握着文件袋的手在抖。
纸页被风吹得哗哗响。
“我输了。”宋妍擦掉眼泪,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但你们也没赢。江野,你看看他,看看你自己——你们俩,一个快死了,一个活得像行尸走肉。这叫赢吗?”
江野没说话。
他低头看那些汇款单。每一张的日期,他都记得——那是林夏消失后的每个月一号。他以为自己是在惩罚对方,是在用恨意维系那段已经死去的感情。
原来不是。
他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继续爱他。
“他现在需要什么?”江野问,声音哑得厉害,“肾源?最好的医生?还是……”
“他需要你活着。”宋妍打断他,“江野,你还不明白吗?他推开你,不是不爱你,是太爱你了。爱到宁可你恨他,也不愿你看他一点点腐烂。”
她走近一步,伸手,很轻地碰了碰他的脸。
“我放手了。”她说,“但你呢?你要抓住的,是一个活人,还是一个执念?”
宋妍转身离开。
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在楼梯口。
江野站在天台上,任由夜风吹乱头发。他低头,看手里的文件袋,看那些他自以为是的“恨”的证据。
然后笑了。
笑得肩膀颤抖,笑得眼泪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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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病房时,林夏醒了。
他靠坐在床头,望着窗外。古城灯火倒映在他眼里,明明灭灭,像遥远的星河。听见开门声,他转过头。
“她走了?”声音很轻。
“嗯。”江野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他把文件袋放在床头柜上,没解释是什么。“吵醒你了?”
林夏摇头。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不是尴尬,而是一种……疲惫的安宁。像两个历经千帆的人,终于抵达某个港湾,即使这个港湾本身也在风雨飘摇中。
“江野。”林夏突然开口。
“嗯?”
“你恨我吗?”
江野没立刻回答。他拿起水杯,试了试温度,递到林夏唇边。林夏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喉结滑动。
“恨过。”江野放下杯子,拇指擦掉他唇角的水渍,“恨你为什么不信我,恨你为什么宁可要钱也不要我,恨你……连生病都不告诉我。”
林夏垂下眼。
“但现在不恨了。”江野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因为我发现,我也没资格恨你。”
林夏抬眼看他。
“我用恨当借口,缠了你三年。”江野笑,笑容很苦,“其实我只是……放不下。放不下那个夏天,放不下你,放不下我们本可以拥有的一切。”
他低头,额头抵着林夏的手背。
“林夏,我们重新开始吧。”他说,声音闷在两人交握的手间,“从今天起,从这一刻起。不想过去,不想未来,就只想现在。”
林夏没说话。
他只是看着江野低垂的头,看那截白皙的后颈,看微微颤抖的肩膀。然后,很轻地,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柔软。
像记忆里十八岁的触感。
“江野。”他唤他。
“嗯?”
“我可能……撑不了多久。”
江野浑身一僵。
“我知道。”他抬起头,眼眶通红,却还在笑,“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把以前想做没做的事,都做了。”
“比如?”
“比如……”江野想了想,“比如一起看场电影。不是包场的那种,就是普通电影院,买爆米花,坐最后一排。”
林夏笑了。
很浅的一个笑容,却让江野的心脏狠狠一跳。
“好。”林夏说。
窗外,雨又开始下。
淅淅沥沥,敲打着古城,敲打着这个小小的病房。但里面很暖——江野握着林夏的手,林夏靠在他肩上。监护仪的嘀嗒声成了背景音,像某种生命的倒计时。
但也像某种开始。
江野侧头,吻了吻林夏的头顶。
“睡吧。”他说,“我在这儿。”
林夏闭上眼。
这一次,他没有做噩梦。梦里没有医院,没有透析机,没有冰冷的针头。只有蝉鸣,阳光,篮球场,和一个少年张扬的笑。
那个少年说:“林夏,我叫江野。”
他说:“我知道。”
然后他伸出手。
这一次,他没有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