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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生病的端倪 ...


  •   林夏的脸色越来越白了。

      不是那种健康的白,是纸一样的、近乎透明的白。江野坐在书店窗边的老位置,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余光却跟着柜台后那个单薄的身影移动。下午三点,光线正好斜射进来,照在林夏侧脸上——颧骨高得吓人,皮肤薄得像一层糯米纸,底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续了第五杯水。

      林夏端水过来时,手抖得厉害。玻璃杯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微但持续的“咯咯”声,水面荡起细密的涟漪。江野盯着那只手——手指细长,骨节突出,指甲盖泛着不健康的灰白色。

      “林先生,”他开口,声音刻意放缓,像是怕惊动什么,“你这手是帕金森?”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太刻薄,太直接,连他自己都听出那层伪装下的、掩饰不住的焦躁。但他控制不住——每次看到林夏这副样子,看到那双手抖得像风中枯叶,看到那张脸白得像随时会碎掉,他胸腔里就有股无名火往上窜。

      林夏没反驳。他只是垂下眼,说了声“抱歉”,转身回到柜台后。动作很慢,像是每一步都在计算着力气。

      江野看着他走回柜台,看着他在高脚凳上坐下——不对,不是坐下,是把自己“放”上去,像卸下什么重担。然后林夏拿起账本,开始核对今天的流水。手指捏着笔,指尖用力到泛白,字迹却依然歪歪扭扭。

      书店里很安静。午后阳光暖洋洋地铺在木地板上,灰尘在光柱里缓慢舞动。对街“野夏咖啡”传来的隐约音乐声,客人进出的风铃声,远处巷子里小孩的嬉笑声——所有这些声音都像隔着一层玻璃,模糊而不真实。

      江野突然觉得喘不过气。

      他合上电脑,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林夏抬起头,看着他。

      “书店里都是死气沉沉的书,”江野听见自己说,声音干巴巴的,“难怪老板也死气沉沉。”

      说完他就想扇自己耳光。这算什么?报复?还是幼稚的挑衅?可他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刺他,想看他有反应,想证明眼前这个人还是当年那个会红着脸用笔敲他脑袋的林夏,而不是现在这个苍白、沉默、像一具会呼吸的躯壳的影子。

      林夏放下笔,抬起头。那双眼睛很黑,深得像两口井,平静得让江野心慌。

      “江总说完了吗?”林夏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把薄而锋利的刀片,“说完请回,我要打烊了。”

      江野站在原地,像被钉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道歉?质问?还是继续那些毫无意义的羞辱?——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他抓起电脑包,转身离开,脚步快得近乎狼狈。

      门在他身后关上,风铃发出一阵急促的乱响。

      ---

      那天是周二。

      江野记得很清楚,因为接下来的那个周二下午,他做了件自己都觉得荒唐的事——他跟踪了林夏。

      其实不算刻意跟踪。他只是“正好”在书店对面的咖啡馆二楼坐着,“正好”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正好”能看到书店门口。下午三点半,林夏背着那个黑色的双肩包从书店出来,锁上门,往巷子另一头走去。

      江野几乎立刻就跟了上去。

      他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也许只是想确认——确认那些针眼只是巧合,确认林夏的脸色只是因为太累,确认三年前那个在酒吧陪酒的林夏真的只是贪钱,而不是……而不是别的什么。

      巷子很长。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缝隙里长着细密的青苔。林夏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稳,但江野还是看出他步态里的某种勉强——像是每一步都在忍受着什么。

      转过两个弯,出了古城景区,眼前豁然开朗。街道变宽了,车流多了起来。林夏在公交站台停下,从包里拿出公交卡。江野站在街对面的便利店门口,假装看手机。

      17路公交车来了。林夏上了车。江野几乎没有犹豫,在车门关上前最后一秒冲了上去。

      车厢里人不多。林夏坐在靠后的单人座上,头靠着玻璃窗,闭着眼。江野选了隔两排的位置,压低帽檐。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开了四站,停在一栋白色的建筑前。

      汀州市中心医院。

      林夏下了车,径直走向门诊大楼。江野跟在后面,距离保持在二十米左右。他看见林夏熟门熟路地穿过大厅,没有在挂号窗口停留,而是直接走向电梯间。

      电梯停在五楼。江野等下一趟上去,电梯门打开时,走廊上已经没了林夏的身影。他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淡淡的,却刺鼻。

      然后他看见了那块牌子。

      白底黑字,挂在一扇双开门的玻璃门上方:肾内科。

      江野觉得自己的呼吸停了一秒。不,不止一秒。像是有人突然掐住了他的脖子,把空气全挤了出去。他盯着那三个字,眼睛眨都不敢眨,好像一眨眼它们就会消失,就会变成别的什么——变成“呼吸科”或者“消化科”,变成任何和“肾”这个字无关的东西。

      但他没眨眼,牌子也没变。

      肾内科。

      透析会留下针眼。透析要每周固定时间。透析病人脸色会白,手会抖,会瘦,会……会死。

      江野靠在墙上,慢慢地,慢慢地滑坐下去。瓷砖冰凉,透过裤子布料渗进来,但他没感觉。他掏出烟盒,手抖得厉害,点了三次才把烟点着。第一口吸得太猛,呛得他剧烈咳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就这样坐在医院走廊的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护士经过时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最终没开口。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走廊的灯一盏盏亮起,惨白的光线把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扇玻璃门开了。

      林夏走出来,背上还是那个黑色的双肩包,但看起来轻了一些。他脸色比来时更白,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走路时脚步有些虚浮。他低头看了眼手表,然后朝电梯走去。

      江野站起来,腿麻得差点摔倒。他掐灭最后一支烟,跟了上去。

      医院门口,林夏刚走到马路边,江野就从后面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江野开口,声音哑得厉害,“你病了?”

      林夏猛地回头,看见是他,脸色瞬间变得更白——那是一种近乎惊恐的白。他用力甩开江野的手,动作大得差点失去平衡。

      “没有。”他说,声音又轻又急,像在逃避什么,“你松手。”

      “你撒谎。”江野没松手,反而握得更紧,“我都看见了。肾内科。你每周都来,是不是?你后颈上那些针眼——是透析针眼,对不对?”

      林夏看着他,嘴唇微微发抖。有那么一瞬间,江野以为他会哭,或者会承认,或者至少会解释——但都没有。林夏只是用一种近乎陌生的眼神看着他,然后用力抽回手,转身就走。

      走得很快,几乎是小跑。

      江野站在原地,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风很大,吹得他眼睛发涩。他抬手抹了把脸,发现自己在抖——全身都在抖,抖得站不稳,抖得连呼吸都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气。

      ---

      那天晚上,江野没有回酒店。

      他直接冲回了医院,冲进肾内科的护士站。值班护士被他吓了一跳——一个穿着昂贵西装、眼睛通红、浑身烟味的男人,在晚上八点出现在透析室门口,这场景怎么看都不寻常。

      “我找林夏的主治医生。”江野说,声音冷得像冰。

      护士警惕地看着他:“请问您是……”

      江野从钱包里抽出名片,拍在台面上。江氏集团的金色标志在灯光下刺眼地反着光。护士看了一眼,脸色变了变。

      “林先生的主治医生已经下班了。”她小声说。

      “那就打电话叫他回来。”江野说,“或者给我他的联系方式。现在。”

      也许是他眼里的某种东西吓到了护士,也许是因为江氏集团的名片确实有分量——总之,五分钟后,江野被带进了医生值班室。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医生坐在对面,神色疲惫但严肃。

      “我不能透露病人的隐私。”医生说。

      江野把名片又推过去:“我是他家属。”

      医生看着名片,又看看江野,沉默了很久。最后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档案。

      “林夏,男,27岁。”医生翻开档案,声音平静得像在念教科书,“尿毒症晚期,透析治疗三年。肌酐值一直降不下来,肾功能残余不足10%。他是RH阴性AB型血,稀有血型,肾源匹配概率低于百万分之一。”

      江野觉得自己的耳朵在嗡嗡响。医生说的每个字他都听懂了,但连在一起又好像听不懂。尿毒症晚期。透析三年。RH阴性AB型。百万分之一。

      “他……”江野开口,发现自己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他还能活多久?”

      医生合上档案,看着他:“如果配合治疗,严格控制饮食,定期透析,一到两年。如果不配合……”医生顿了顿,“半年。也许更短。”

      半年。

      江野站起来,身体晃了一下,扶住桌子才没摔倒。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冬至夜——林夏在电话里说“爱上别人了”,背景音里有风声,还有隐约的、类似医院呼叫铃的声音。他想起酒吧里那个浓妆艳抹的富婆,想起林夏当时苍白的笑脸,想起自己扔进汀江的那枚篮球挂件。

      二十万。苏晴给的二十万。林夏签的协议。

      原来那二十万不是卖身钱,是买命钱。买他母亲的命,也买他自己的——用二十万换七个月的生命,用一纸协议换一个“不必拖累江野”的借口。

      江野走出医院时,外面下起了暴雨。他没撑伞,直接走进雨里。雨水很快把他浇透,西装黏在身上,又冷又重。但他没感觉,只是往前走,漫无目的地走。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他停下来,抬头看着漆黑的天空。雨水打在脸上,和眼泪混在一起。他突然笑出声——先是低低的笑,然后越笑越大声,笑到弯下腰,笑到喘不过气,笑到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恨了三年。恨他贪钱,恨他薄情,恨他宁可去陪酒也不肯求自己。恨到每年夏天来汀州,却只敢在对面的咖啡馆坐一天,恨到要在书店对面开一家“野夏咖啡”,恨到要用最幼稚的方式羞辱他、折磨他。

      原来他恨错了人。

      原来他该恨的是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没早发现,恨自己为什么相信了那通“爱上别人”的电话,恨自己为什么三年都没想过去查,恨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蠢。

      雨越下越大。江野蹲在路边,双手抱头,任由雨水冲刷。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高中食堂里林夏低头捡筷子的样子,出租屋里两人头碰头吃泡面的样子,江边烟火下林夏眼泪掉进他掌心的样子,火车站分别时林夏攥着挂件手指发白的样子……

      每个画面都像一把刀,反复捅进他心脏。

      ---

      江野再也没去过咖啡馆。

      不是不去书店,而是不再去对面那家他自己开的、用来报复林夏的“野夏咖啡”。他直接搬进了书店二楼——林夏原来住的那个小房间。

      搬进去的那天是个周六。林夏正在楼下整理书架,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抬头看见江野提着行李箱上来,愣住了。

      “你干什么?”林夏问,声音里有罕见的慌乱。

      江野把行李箱往墙角一扔:“租房。这房间我包了,一个月一万。”

      “这里不出租。”林夏站起来,因为动作太急晃了一下,扶住书架才站稳,“你回酒店去。”

      江野没理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放在旁边的小桌上:“密码是你生日。”

      林夏盯着那张卡,脸色白得吓人。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摇头:“江野,你到底想干什么?”

      江野转过身,看着他。窗外的天光斜射进来,照在林夏身上——那么瘦,瘦得像一张纸片,随时会被风吹走。江野想起医生说的“半年”,想起那些针眼,想起透析室里那些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的人。

      “林夏,”他开口,声音哑得厉害,“你欠我的。”

      林夏看着他,眼睛很黑,深不见底。

      “不是钱,也不是那二十万。”江野继续说,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欠我一个解释,欠我三年,欠我……很多。”

      他走上前,在距离林夏一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到能看见林夏睫毛的颤动,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杂着药味的皂角香。

      “所以现在,”江野说,声音轻了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得用剩下的时间还我。”

      林夏没说话。他只是看着江野,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江野以为他会拒绝,会赶他走,会像三年前那样说“我们不合适”。

      但林夏什么都没说。他低下头,转身回到书架前,继续整理那些书。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江野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窗外传来对面咖啡馆的音乐声,欢快的爵士乐,和书店里的寂静形成刺眼的对比。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开始,彻底改变了。

      报复结束了。或者说,报复的对象,从一开始就错了。

      而现在——现在他要做的,是抓住剩下的时间。抓住这个苍白、脆弱、随时可能消失的夏天,抓住这个他恨了三年、也爱了不止三年的少年。

      哪怕只剩半年。

      哪怕只有一天。

      他不会再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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